十里外,竹岭坡的密林深处,八万伪秦军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巨蟒,旌旗低垂,号角无声。冰冷的铁甲在树影下泛着幽光,无数双眼睛透过枝叶缝隙,死死盯着汨罗江方向升腾的硝烟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
中军牙帐内,气氛压抑。
刘光世一身银甲,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阴鸷与焦灼。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刀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帐帘,仿佛要看清江滩上每一滴飞溅的血。
「岳鹏举……杨幺……」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贪婪,「好一场龙争虎斗!杀吧,杀得越狠越好!两败俱伤,才是我等建功之时!」
下首,心腹大将安南侯王德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王爷英明!岳家军再猛也是疲兵,杨幺再凶也是困兽!等他们拼到油尽灯枯,咱们这支‘奇兵’从天而降,擒拿残军,收缴粮秣军械!拿着这份大礼回归临安,官家还能不念我们的‘功劳’?萍乡那点败绩,算个屁!」
刘光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起身,银甲铿锵作响:「传令!全军轻装,疾行二十里!目标——溃军南撤必经之路!给本王堵死他们!一只耗子也不许放过!」他脸上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狞笑,「杨幺的人头,岳飞的辎重,本王全要了!」
八万「黄雀」,悄然出洞!
绿色的狗头旗如同暗潮涌动,无声无息地滑下竹岭,沿着密林边缘急速穿行。沉重的脚步声被厚实的落叶吸收,只有冰冷的兵刃偶尔折射出危险的寒芒。他们像一群经验丰富的鬣狗,嗅着血腥味,扑向预定的「盛宴」地点。
仅仅一刻钟后,斥候的快马带着烟尘冲回:「报——!楚军大溃!正朝湘阴方向狼奔豕突!丢盔弃甲,辎重遍地!溃兵四散,毫无章法!」
「好!」刘光世猛地一拍大腿,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天助我也!快!再快!给老子冲上去,抢人头!抢东西!都是我们的!」
镶绿旗再也按捺不住,如同开闸的洪水,吼叫着冲出密林,扑向那片狼藉的江滩。
眼前的景象,让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呼吸都粗重了:破烂的楚军旗帜像垃圾一样插在泥水里。丢弃的铁甲、刀枪散落一地,在泥泞中半埋半露,反射着诱人的金属光泽。堤堰下,堆积如山的……油纸斗笠?被江风吹得翻滚飘飞,如同一群诡异的白色幽灵。
王德勒住战马,疑惑地俯身捡起一顶斗笠,入手冰凉滑腻:「怪了…逃命还顾得上脱斗笠?都扔这儿了?」一股莫名的不安爬上心头。
「报——!前方发现大量辎重车!金银器皿!粮袋!马鞍!」前军的狂喜呼喊瞬间冲散了王德的不安。
贪婪,瞬间点燃!
「金子!是金子!」
「粮食!好多粮食!」
「快抢啊!」
军令?纪律?在赤裸裸的财富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八万绿帜军彻底乱了套!士兵们红着眼睛扑向散落的财货,疯狂地往怀里塞,往马背上捆。沉重的粮袋压弯了腰,叮当作响的金银塞满了行囊,连那些被丢弃的破旧斗笠,也被顺手捡起来顶在头上挡风。场面混乱不堪,活脱脱一群发了疯的拾荒者。
「停下!都给老子停下!列阵!小心有诈!」刘光烈急得额头青筋暴跳,嘶声怒吼。但此刻,他的声音在哄抢的狂潮中如同蚊蚋。
刘光世也被眼前的「丰收」晃花了眼,强压住心底一丝异样,故作镇定地挥手:「慌什么!杨幺小儿陆战溃败,丢盔弃甲逃命,哪还有心思设伏?这都是他当年劫掠的民脂民膏!正好便宜了我们!抢!这些都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战利品!」
然而,老天爷似乎看不惯这场丑陋的闹剧。
轰隆隆——!
东南天际,毫无征兆地,浓墨般的乌云如同巨兽般瞬间吞噬了残阳!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紫电劈下!
哗——!!!
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冰冷的雨箭挟着狂风,狂暴地砸落!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水汽蒸腾,视线被压缩到不足十步!刚刚还干燥的江滩,转眼化为一片泥泞的沼泽。
「啊!我的金子!」
「粮袋湿了!快盖住!」
「斗笠!快戴上斗笠挡雨!」
混乱加剧!士兵们手忙脚乱地试图保护「战利品」,更多人下意识地将捡来的楚军斗笠扣在头上,弯着腰在泥水里摸索。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和雨幕的掩护下——
鬼魅般的黑影,从泥泞的水沟、茂密的芦苇荡、湿滑的竹林深处……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对地形熟悉无比。有的无声滑入浑浊的湖沼,水花微澜便消失无踪;有的贴着地面,快速穿越雨幕下的竹林,如同融入阴影。他们身上湿透的破烂军服,与泥泞的环境完美融合。
「不好!有埋伏!」刘光弼惊恐地指着那些在暴雨中一闪而逝的身影,声音都变了调,「那些斗笠…是故意留下的!为了让我们在雨中戴起来…好让他们的人混进来,或者…方便他们自己撤退时伪装!」
「报!雨太大!无法追击!楚军溃兵…全…全不见了!」浑身湿透的斥候带来了绝望的消息。
刘光世僵在马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银甲的缝隙灌入脖颈,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戴着自己「战利品」斗笠的士兵在泥泞中挣扎,看着散落一地、被雨水冲刷得更加狼藉的金银粮草,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被戏耍的屈辱涌上喉头。
「杨幺……!」刘光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带着一丝无力回天的颓然。他猛地一拳砸在湿漉漉的马鞍上,「撤!鸣金!收拢…收拢能拿的‘战利品’…撤兵!」
雨幕中,镶绿旗狼狈北返。
队伍臃肿不堪,士兵们扛着湿透沉重的粮袋,马匹驮着叮当作响却价值大减的「财宝」,人人顶着一顶滑稽的、滴着水的楚军斗笠,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士气低迷到了极点,哪里还有半分「得胜之师」的模样?倒像是一支刚刚被打劫过的溃兵。
刘光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懊丧的泪水。他回头望向那片被暴雨笼罩、水汽蒸腾的八百里洞庭,眼神复杂。
「此役…斩获‘辎重’若干…」他声音干涩,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给王德听,「成功…阻敌南遁,清扫战场…也算…有所斩获吧?」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王德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无奈:「王爷,奏报上…就这么写!‘我军及时出击,截断楚军溃退之路,毙伤溃兵无数,缴获军资甚巨,有力配合岳太尉正面作战!’至于人头…雨太大,溃兵都化整为零钻水泊了…实难清点。朝廷…会信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盼那岳飞…真能把这该死的杨幺彻底剿了…我们…才有条像样的活路啊…」
刘光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那片仿佛吞噬一切的、云低水涨的洞庭巨泽。暴雨敲打着无数顶油纸斗笠,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
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湖泊,在雨幕中迅速恢复了它亘古的、深不可测的「静谧」。但刘光世知道,这平静之下,酝酿着更恐怖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