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十月廿九,三日的喧嚣与等待,如同暴风雨前的压抑。金陵城内的选举热潮终于尘埃落定。结果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德高望重的工务大臣祖书林荣休,而备受爱戴的「争气侯」汤铁牛——那位出身舟山铁匠铺、奠定了明国蒸汽工业基石的朴实巨匠——以众望所归之势,成为新任工务大臣。海务大臣郑世昌亦功成身退,接任者赫然是原洞庭湖义军首领、以水战闻名的「楚国公」杨太。而塑料与绝缘材料研发的关键功臣、「璐珞伯」谢芷兰,则以其卓越贡献,荣耀列席元老院。
这番人事更迭,透着明国特有的务实与功绩至上色彩,新旧交替间,力量不减反增。
然而,当赵佶在引导下,走向国会大厦元老院议事厅那侧面突出、如同包厢般被框起来的特殊嘉宾席时,他心中并无暇品味这些政治变迁。厅内庄严肃穆,穹顶高阔,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投下斑驳的光影。最引人注目的,是议事厅正前方,一尊高达三人、栩栩如生的方腊龙袍坐像,目光如炬,仿佛穿透时光,凝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雕像下方,是主席台和发言席。
赵佶惴惴不安地坐下,目光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议员和元老。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自己身上,其中许多面孔,虽不识得,但那眼神中蕴含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审视,更有难以化解的沉痛与愤懑——让他如坐针毡。他清楚地知道,在座许多人,都与方腊起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旧部,或是遗属。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他无意中瞥见身前那个小巧的木质桌牌,朝外的一面,赫然刻着三个冰冷的宋体字:「被告席」
一瞬间,赵佶如遭雷击,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来所谓的「特殊嘉宾」,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观礼,这是审判!他才出五国城的龙潭,转眼又入了这大明国会的虎穴!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脸色变得惨白,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尊方腊雕像,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坐在不远处议员席上的王士元和赵多富,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牌子,两人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他们虽知今日国会复会或有涉及前宋旧事的议程,却万万没想到,形式竟是如此直接、如此咄咄逼人!赵多富的手心捏了一把汗,王士元则眉头紧锁,担忧地望向那孤立无援的「被告席」。
「肃静!」一声清脆而威严的法槌敲击声响起,回荡在整个议事厅。连任成功的法务大臣包完,身着深色法袍,面容肃穆地站在主席台上。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原本还有些细微议论声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包完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拿起一份厚重的卷宗,声音洪亮而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本届国会复会首项议程,依《大明宪诰》及历史清算相关程序,对前宋太上皇赵佶,于其统治期间,所行诸多祸国殃民、最终导致华夏倾覆之重大罪责,进行质询与厘清。」
他顿了顿,开始逐条宣读,每一条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赵佶的心上,也敲打在历史的回音壁上:
「其一,宣和年间,为满足一己私欲,大兴‘花石纲’,设‘西城括田所’等,强征民力,巧取豪夺,致使东南膏腴之地,民怨沸腾,田园荒芜,此乃动乱之源,违背圣贤‘仁政爱民’之训,亦触犯《宋刑统》中‘擅兴徭役’、‘侵夺民产’之条!」
「其二,方腊起义,本为官逼民反。然朝廷不仅不反省己过,反而调集重兵,于浙西等地进行残酷镇压,屠城掠地,致使生灵涂炭,据考遇难百姓逾半!此等暴行,人神共愤,违背天道人伦,更与《大明宪诰》‘保障民权’之根本精神截然相反!」
「其三,国策昏聩,轻启边衅。联金灭辽,战略失当,两次兴师,耗空国库,却使强虏坐大,终成心腹之患。北伐期间,于华北强征暴敛,民不聊生,流离失所。面对遍地烽烟,不思安抚,竟下‘龆龀不留’之绝户旨意,此乃赤裸裸的暴政,完全背离孔孟‘仁者爱人’、‘民为贵’之核心要义!」
「其四,以巨款赎买金国所占之空城燕京,虚耗民脂民膏以饰太平,可谓愚蠢至极!此举非但未换来和平,反暴露宋室虚弱,加速金兵南下!」
「其五,危难之际,毫无担当!靖康元年,金兵初次围困开封,不思固守社稷,反仓皇禅位,将烂摊子甩于太子赵桓,自身南逃避难,此为弃天下苍生于不顾!」
「其六,虽暂时南返,然终难逃国破身俘之命运。开封二次被围,城破之日,二帝北狩,宗庙倾覆,亿万北方百姓自此坠入暗无天日之深渊!此皆乃尔父子及满朝朱紫,长期昏聩统治所累积之恶果!」
包完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重,每一桩罪行都有时间、有地点、有大致后果,虽未极度细化,但框架清晰,逻辑严密。他将赵佶的失政与儒家经典对君主的要求、与宋国自身律法、乃至与现在《大明宪诰》的精神一一对照,使其罪责无可辩驳。
最后,包完目光如炬,直射向那个面色惨白、浑身微颤的前太上皇,厉声问道:「赵佶!以上诸般罪责,桩桩件件,史册有载,民怨犹在!依孔孟之道,依大宋之律,依我大明宪诰所彰之公义,你——可知罪?!」
「知罪」二字,如同惊雷,在宏伟的议事厅内炸响,余音不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孤零零的「被告席」上。王士元和赵多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赵佶能否承受这公开的历史审判?这场审判,又将如何收场?
包完法务大臣那句「你——可知罪?!」的厉声质问,如同终审的钟声,在宏伟的议事厅内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赵佶的心头,也压在所有与会者的呼吸之上。
赵佶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愧、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他知道,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这不是他个人的审判,而是对一个时代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