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十月三十,金陵城沐浴在深秋略带寒意的明媚阳光中。一辆宽敞的、带有明海商会标志的四轮马车,在数名身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百花营女兵护卫下,停在了位于城西新区的金陵市妇幼医院门前。
车帘掀开,率先下来的是一位身着深蓝色回春营制服、气质干练沉稳的中年女子,正是回春营长叶九姑。她目光扫过眼前这栋整洁的三层砖石建筑,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平和。随后,她转身,轻声引导着车内的其他人下车。
韦太后在方梦华临时指派照顾她的女兵的搀扶下,步履略显迟疑地踏足地面。她看着眼前这栋既非宫阙庙宇、也非传统医馆的建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戒备。尽管换上了干净的棉布衣裙,她仍下意识地挺直着背脊,试图维持那份早已风雨飘摇的太后威仪。
紧接着是邢秉懿,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默默跟着下车,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几位一同被救出的女奴,也都神情怯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十一岁的纯福帝姬赵有容倒是显露出超越年龄的镇定,她主动拉着郝二娘的手,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医院门口悬挂的红色十字标志。
郝二娘和孙三娘最后下车,她们虽也穿着新衣,但长期劳役留下的痕迹依旧明显,手上还有冻疮和疤痕。然而,当她们的目光越过叶九姑,看到医院门口早已等候的另一位女子时,两人浑身剧震,如同被定住一般!
那位女子同样身着戎装,却是百花营特有的靛青色作战服改制常服,八尺多的身姿挺拔如松,腰间虽未佩刀,却自有一股飒爽英气。她面容不算绝美,但眉宇间英气勃勃,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正是当年在河北抗金战场上威名赫赫、人称「一丈青」的百花二营长王霜!
七年了!整整七年!从河北战场的硝烟弥漫,到井陉口被俘时的绝望,再到五国城浣衣院那漫长无边的黑暗与屈辱……多少姐妹凋零,多少日夜在生死线上挣扎!她们以为自己早已被遗忘,早已成了历史的尘埃!
「王……王营长?!」郝二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孙三娘更是直接哽咽出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霜快步上前,她的眼圈也瞬间红了,强忍着的情绪在见到这两位当年麾下骁勇善战、如今却形销骨立的老部下时,再也无法抑制。她张开双臂,一把将郝二娘和孙三娘紧紧搂住!
「二娘!三娘!!」王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巨大的喜悦,「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可算……可算把妳们等回来了!」
三个在战场上并肩厮杀、在苦难中各自坚守的女人,此刻在金陵城一所医院的门口,紧紧相拥,放声痛哭!那哭声里,有七年离乱的辛酸,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更有一种跨越了时间与磨难、终于回归组织的激动与委屈!她们的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肩头,也震撼了旁边默默看着的韦太后等人。这种纯粹、炽烈、源于生死与共的情谊,是深宫中从未有过的。
叶九姑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这感人至深的重逢。她理解这种情感,回春营里也有许多历经生死的姐妹。待三人的情绪稍稍平复,她才温和地开口:「王营长,二位姐妹,重逢之喜,稍后细叙。首相虽在忙于换届后的组阁,但特意交代,务必先为诸位夫人、娘子仔细检查身体,这是头等要紧事。」
王霜这才松开郝二娘和孙三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用力点头,对叶九姑道:「九姑姐,有劳妳了。」她又看向郝二娘和孙三娘,以及后面那些眼神怯懦的女奴们,声音坚定地说:「姐妹们,别怕!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叶营长是回春营最好的大夫,一定会好好给大家诊治!」
叶九姑对王霜点点头,然后面向韦太后等人,语气恭敬而不失原则地说道:「太后,诸位娘子,请随我来。医院今日已做了安排,会为诸位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方首相再三嘱咐,身体是本钱,养好了身体,才能从长计议。」
韦太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维持矜持,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在女兵的搀扶下,跟着叶九姑向医院内走去。邢秉懿等人也默默跟上。
叶九姑并未直接将她们带入诊室,而是先引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休息室,让护士端来温热的茶水。她对一位看似领班的护士低声吩咐了几句,大意是让医生们按原计划先服务其他预约的患者,这边需要稍作安抚和准备。
护士心领神会地去了。叶九姑这才对韦太后等人解释道:「医院日常病患众多,皆有定序。我们稍坐片刻,也让诸位缓缓精神。检查之事,不急在一时,务求周全妥当为好。」
这番安排,既体现了对医院正常秩序的尊重,也给了韦太后这些初来乍到、心神未定的人一个缓冲的时间。郝二娘和孙三娘紧紧跟在王霜身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低声诉说着这些年的遭遇,王霜则红着眼圈,紧紧握着她们的手,不时点头。
赵有容乖巧地坐在郝二娘旁边,小口喝着热水,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医院里穿着白色罩衣、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以及墙上挂着的的人体解剖图和卫生宣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