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百色江畔硝烟初起之际,婆罗洲西岸的卡普阿斯河(黄峒江)流域,又是另一番景象。
四年光阴,让黄思敬与侬德宏一手建立的「西河军屯」与「对峒寨」已蔚然成型。以坤甸地区为核心的这片冲积平原,渠网如血脉般延伸,滋养着万顷良田。稻浪随风,阡陌纵横,寨落相望,鼓楼相闻。
黄峒江北岸,黄思敬的主寨已扩建为一座拥有内外城墙的坚固据点,称为「黄峒城」。城内不仅有军营、粮仓、工坊,更设有「右江学堂」,由随行而来的族中长老教授僮字、汉文与算术,并记录水利、农事与律法。市集上,不仅有僮人自产的稻米、布匹、铜器,更有达雅克人带来的森林珍货、爪哇商人运来的香料,甚至偶有来自暹罗的宝石。一种以稻谷、食盐为基准,兼用贝币与小额铜片的交易体系正在形成。
南岸,侬德宏的「对峒寨」更是成了沟通内陆与海洋的枢纽。他利用侬家人擅长舟楫的传统,建立了规模可观的「金鼓船队」,不仅航行于卡普阿斯河上下游,更开始探索沿岸海域,与南边的黎人、三佛齐海商建立了稳定的贸易路线。船队带回了急需的铁料、药材与外部消息,也输出了僮人的稻米、藤编与日益精美的「水藤锦」。
这一日,黄思敬正与几位寨老在学堂中商议进一步完善「十水一统」水利图,侬德宏则在码头检视新下水的双桅帆船。突然,一叶快舟如脱弦之箭冲入黄峒城码头,浑身被江水与汗水浸透的童闯几乎是滚下船来,手中高举那面刻有莫氏纹章的令牌,嘶声喊道:「黄峒主!侬峒主!百色江急报!渤泥苏丹派大军攻打莫峒主,青鳄寨危在旦夕!莫峒主求援!」
消息如惊雷炸响。黄思敬与闻讯赶来的侬德宏立刻召集紧急「对峒盟会」。
议事厅内,铜鼓肃立,气氛凝重。童闯详细描述了渤泥水师的规模、装备以及莫隆升面临的困境。
「……他们要聿光那孩子做质子,这是要断莫家的根基,更是打我所有南来僮人的脸!」童闯喘着气道。
侬德宏一拳捶在案上,震得茶杯乱跳:「欺人太甚!那渤泥苏丹,井底之蛙,只知斯里巴加湾一隅,也敢妄称全岛之主?莫大哥当年与我同船南下,此战必须救!」
黄思敬目光沉凝,缓缓道:「唇亡齿寒。今日渤泥可攻百色江,明日便可犯我黄峒江。我等远渡重洋,非为苟安,乃为再立家业。若坐视盟友覆灭,他日我等便孤立无援。」他环视众人,「援,必须援!而且要快,要狠,打出我僮家的威风,让那渤泥苏丹知难而退!」
计议已定,效率惊人。凭藉这四年建立的军民一体制度,一套精锐的援军迅速组建起来:
水路由侬德宏亲自率领,抽调「金鼓船队」中最坚固、航速最快的十艘双层甲板战船,满载擅长水战与跳帮的侬家子弟兵五百人,以及大量弓弩、火药和近战兵器。
陆路由黄思敬麾下大将,明海商会代表「猛大虫」徐震率领,集结「屯甲」精锐八百,皆披短甲,负强弓硬弩,铜刀雪亮,并配备熟悉山林跋涉的达雅克向导。他们将沿着这三年来初步探明的内陆通道,昼夜兼程,直扑百色江。
「尔等此行,不仅为解莫家之围,更要让渤泥人,让这岛上所有观望的势力看清,」黄思敬在送行时,对徐震、侬德宏及全体援军肃然道,「我僮家儿郎,能耕能战,同气连枝,不可轻侮!」
侬德宏立于船头,意气风发:「黄兄放心,且看我金鼓船队,如何断那渤泥水师的归路!」
就在援军即将开拔之际,黄思敬目光深邃,对身边一位文士模样的族人吩咐道:「立刻起草『僮盟檄文』,以我黄思敬、侬德宏、莫隆升三人之名,派出快马轻舟,传讯环岛——」
「告知盘瓠江的瑶人盘奉远、盘文达,九黎江的黎人陈元烈、冯古冽,大同江的侗人韦朝栋、覃楚翰,英德江的畲人蓝天启,乃至融水江的苗人钟仲旸!就说渤泥苏丹无道,欲驱逐我所有跨海南来、自力更生之族。我僮人已率先举兵抗争,此非独我僮人之战,乃所有不愿俯首称臣、愿自立家园者之共业!何去何从,诸君自决!」
这不仅是一支奔赴战场的军队,更是一道点燃婆罗洲内陆的抗争烽火。僮人试图将这场原本是自卫反击的战争,升级为一场争取所有南洋新移民「生存空间」与「自治权利」的联盟之战。
东去的援军与四散的檄文,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必将在这片广袤的热带雨林中,激起层层迭起的、未知的波澜。婆罗洲的命运之河,自此开始湍急。
当黄思敬的「僮盟檄文」随着快马轻舟,穿越雨林、溯江而上,传至婆罗洲东部与南部的各个新兴寨落时,彷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颗颗石子,激荡起形态各异的涟漪。
盘瓠江南岸「三香台」上,烟云缭绕。盘奉远听完檄文,沉默地抚摸着祭坛上雕刻的盘瓠神犬纹路。他望向北方,目光穿透层层林海。
「渤泥苏丹……欲效中原皇帝,行羁縻之策乎?」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山间古泉。「我瑶人立世,靠的是山灵香火,非君王册封。僮人若败,渤泥兵锋下一个所指,便是我香林。」
他召集北岸的盘文达与各寨长老、附族首领,于香烟袅袅中举行「香林议盟」。
盘文达持务实态度:「我邦联初立,以香草贸易立身,不宜贸然与强权开战。然,僮人与我同为南来之客,唇齿相依。可先遣使携香药、金创药支援莫氏,以示声援。同时,动员『香林卫队』,加强边境巡逻,若僮人战事不利,渤泥军深入,我辈岂能坐视?」
最终,议盟决议:「暂不直接发兵,但开放边境,允僮人物资人员过境;倾香林之药,支援百色江;各寨壮丁集结待命,视战局发展而定。」一支满载珍稀香药与医者的队伍,低调地从盘瓠江出发,绕道内陆,前往百色江。瑶人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谨慎而坚定的立场。
檄文送抵「黎港」时,冯古冽正在与三佛齐海商磋商下一季的蚌珠价格。他仔细听完,眼中精光一闪,对商人笑道:「看来,这婆罗洲的买卖,要添些新变数了。」
他立刻乘舟渡江,与西岸「云黎寨」的陈元烈会面。
「陈兄,你怎么看?」冯古冽将檄文递过去。
陈元烈抚摸着他的藤弓,语气冷峻:「渤泥水师?哼,我『水影军』正愁无用武之地。他们若来九黎江,定叫他们尝尝黎人猎头的滋味。」他崇尚武力,对驱逐外敌极感兴趣。
冯古冽则更看重机遇:「僮人若能顶住渤泥压力,甚至战而胜之,日后这婆罗洲,便是我们这些『新来者』说话更有分量。此时示好僮人,未来贸易、联盟,大有可为。况且,僮人若败,渤泥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九黎江的财富。」
两人一拍即合,在「九黎议棚」中迅速达成共识。黎人决定采取更积极的行动:「派遣『海黎舰队』中速度最快的十艘战艇,由冯古冽副手率领,沿海岸线北上,游弋于百色江外海,名为『商队护航』,实则监视渤泥水师动向,必要时进行牵制。同时,『云黎寨』的『阴山军』加强戒备,并派出侦察好手向西北方向渗透,密切关注战局。」
侗寨的反应更为从容,却也更具内在凝聚力。韦朝栋与覃楚翰在鼓楼召集「合江款会」,将檄文内容向与会的各寨款首、长老及伊班、比达友盟友宣读。
鼓楼内,萨岁女神像静静矗立。
覃楚翰之妻,萨岁祭师覃三娘率先发言,声音空灵而坚定:「萨岁护佑众生,视万民如子。渤泥苏丹恃强凌弱,非仁主所为。我侗人历来款盟相连,僮人与我等同气连枝,共渡南海,此乃『缘份』,不可不助。」
一位伊班附寨长老起身:「侗人待我族以诚,共享江水山林。渤泥远在北边,从未给过我们盐和铁。我们支持款会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