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五年冬,成都一家临河的僻静茶馆窗外是蜀中冬日特有的阴霾,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沁入骨缝。茶馆二楼雅座,几个身着半旧儒衫的年轻人围坐一炉,气氛比天气更加沉闷。他们都是年初科举落榜的秀才,功名无望,前途渺茫,胸中块垒难消,只得在此借清茶议论时局,一抒郁气。
「唉,如今这科举,愈发像是钻牛角尖。」一个名叫李蘩的年轻秀才叹了口气,用火钳拨弄着炭火,「考题愈发偏狭,只重程学注疏,稍有些自家见解便被斥为异端。取士名额又少得可怜,全蜀路才三十人……比之前大宋全盛时,十不存一。这般选法,选出的尽是些只会背诵章句的‘圣人门徒’,于国于民,何益之有?」
旁边面容清癯、眼神却格外明亮的虞允文接口道:「李贤弟所言极是。反观东面……听闻那明国,刚刚在岳麓书院旧址,办了场什么‘新式实学考试’。不考经义诗赋,专考算学、格物、地理、律法,甚至还有商事农工之论。取中者,直接授官,或入他们那‘大学堂’深造。机会,似乎要多得多。」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五国城救援」一事。
「三十人,千里奔袭,救回太上皇、太后……此事听着,确实如同传奇话本。」一个略显谨慎的秀才摇头,「太过离奇,难以置信。」
虞允文却沉吟道:「离奇?确实。但诸位可曾细想,这五六年间,关于明国的种种传闻,哪一桩在初闻时不是石破天惊,被视为荒诞不经?可后来如何?那不用马拉、自己能跑的‘火车’,当初谁信?如今不仅多方证实,连金虏都在河北平原铺了那跑马的铁轨,虽不及明国,却也是效仿其形!还有那能自行抽水的蒸汽机,能瞬间传讯千里的‘电码’……一桩桩,一件件,最初不都被嗤之以鼻?可最后,偏偏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说眼前,前几日的祭典上,万俟相公信誓旦旦,官家更是以‘灯头朝下’起誓,言及太后皇后必已殉国。可……可我有一族叔,上月才从鄂州贩货归来,他亲口说,在江边黄鹤楼上,早已看到了那种‘灯头朝下’、不用火油、明亮如昼的‘电灯’!」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官方信誓旦旦用来赌咒发誓的「不可能」之事,在敌人那里却已是寻常景象,这种反差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辩驳都更有力。
话题又转到赵佶身上。「那明国将太上皇安置在什么‘博物馆’,抛头露面,实乃无君无父,大不敬!」一个秀才愤然道。
虞允文却摇了摇头,冷静分析:「话虽如此,但细想之下,比起史上那些改朝换代、对前朝皇族赶尽杀绝的狠辣手段,这般安排,虽失体统,却也算……留了余地,甚至是给了条活路。更何况,」他声音更低了,「老官家的御容,天下认得的人不少,明国既然敢让他公然现身,恐怕……恐怕此人,是真的。」
「若太上皇是真的……」李蘩喃喃接话,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在座几人都心领神会——那太后和皇后呢?官家这般急切地认定她们已死,甚至不惜举国发丧,是否……有点太不地道了?这念头如同毒蛇,悄悄啮噬着他们对「圣君」的想象。
「唉,说这些有何用?」一个秀才颓然道,「我等连功名都无,人微言轻。再说,谁又真正见过太上皇御容?空口无凭啊。」
他们在这里低声议论,却不知邻座一位独自品茗、气质沉稳的中年文士,早已将他们的谈话尽数听在耳中。见几人沉默,那文士缓缓放下茶杯,转过身来,拱了拱手:「诸位贤弟,适才听闻高论,冒昧打扰。在下李攸,昔年曾在开封府任过微末京官,宣和年间,数次得见道君皇帝天颜。」
几人闻言,皆是一惊,连忙还礼。
李攸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老官家的模样,音容笑貌,李某至今记忆犹新。只要让老夫亲眼见上一面,是真是假,立时可辨。」
虞允文眼中精光一闪:「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攸微微一笑,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金石般清晰:「在此空谈,终是无用。真相如何,何不亲往金陵一观?老夫致仕多年,静极思动,亦有此意。听闻朝廷正要选派些读书人,去新近从伪齐手中收复的京西南路各州县,协助安抚地方,推行教化。此乃名正言顺离开蜀境之良机。一旦出了夔门,天高海阔……」
话不必说尽,意思已然明了。与其在成都这沉闷压抑、真假难辨的空气中困守,不如亲自去那传闻中的新天地看一看,去印证那惊世骇俗的消息,去寻找或许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几个年轻书生交换着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动与决然。功名之路已窄,而东面的世界,似乎正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广阔。
数日之后,一纸由几人联名呈递的「请缨书」递到了有关衙门,言辞恳切,愿为朝廷分忧,前往京西南路边陲之地,宣谕圣化,安抚新附之民。批复很快下来,准其所请。
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虞允文、李蘩、李攸等一行人,带着简单的行囊和一颗探究真相的心,悄然离开了锦官城,持着官府文书,踏上了东出蜀道的路程。他们的目标,名义上是襄阳、邓州,但他们的视线,早已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更东方的那正不断创造着「奇迹」与「传说」的地方。
而这时的襄阳,岳家军大营驻扎在城外依山傍水处,旌旗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昔日伪齐的旗号。营盘森严,士气昂扬,但一股来自南面金陵的消息,却像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这支以忠勇著称的军队核心将领间,激起了剧烈而复杂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