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4年主显节(东正教圣诞节1月7日),君士坦丁堡金角湾的水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主显节的传统仪式——圣十字浸礼——即将在港口举行,帝国都城万人空巷,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海边。空气中弥漫着冰屑、烤栗子的焦香,以及一种更为复杂的、由煤烟、香料与人群体热混合而成的都市气味。
圣索菲亚大教堂广场,宦官总管尼基弗里茨身着紫绸官服,指尖抚过腰间新配的明国珐琅怀表——这是陛下对他在「香料税」改革中表现出「灵活手腕」的赏赐。他望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看清楚了,」他对身后的税吏低语,「那些戴着威尼斯玻璃珠的商人,那些用明国丝绸做衬里的神父……登记在册。陛下的‘特别奉献金’,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不远处,丝绸商利奥·巴尔多西尼正与一位来自特拉布宗的同行争执。他的妻子穿着去年从明商那里购得的、掺有某种「化纤」的混纺斗篷,在寒风中丝毫不显臃肿,引来众多贵妇艳羡的目光。
「你还在卖那些过时的希腊丝绸?」利奥讥讽道,「看看这个!」他从袖中抽出一方明国产的手帕,轻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上面印着色彩鲜艳的、绝非手工能及的繁复花纹。「他们管这叫‘印花’!成本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未来?未来是属于这些机器的!」
米利奥里昂区集市,乔瓦尼·罗马里奥裹着厚厚的羊毛斗篷,在一个售卖「奇物」的摊贩前驻足。摊主是个独眼的亚美尼亚人,货物琳琅满目:来自明国的透明皂块、镶嵌着廉价明国镜子的梳妆盒、甚至还有几个色彩俗艳的「塑料」发卡。
「还有更好的,」亚美尼亚人凑近来,压低声音,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纸包,「‘明国火’,点燃了有彩色火焰,比教堂的圣火好看多了!庆典上放给情人看,保准她……」
乔瓦尼摇摇头,他的目光越过这些新奇玩意,落在几个正在争吵的码头工人身上。他们说的是混杂着希腊语和意大利语的俚语,内容是关于刚刚到港的一艘热那亚帆船卸下的货物——不再是传统的香料和葡萄酒,而是一捆捆来自明国的、被称为「新闻纸」的廉价纸张,以及一箱箱据说是明国海军淘汰下来的、改良型滑轮组零件。
「我们的活计都被这些异教徒的鬼东西抢走了!」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怒吼。
「闭嘴吧,老家伙!用了那滑轮,一天能多挣三个铜板!」年轻些的驳斥道。
新旧交替的摩擦声,比任何圣歌都更清晰地回荡在集市的空气中。
布拉赫纳宫,皇帝书房,约翰二世·科穆宁皇帝没有出席广场上的庆典。他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鹰。书桌上,摊开着两份并排的文件。
一份是来自东线哨所的紧急军情:赞吉王的工兵正在尼西亚方向的山丘上,用某种新型的、效率更高的工具挖掘壕沟,疑似应用了明国传来的「滑轮组」与「杠杆」技术。
另一份,则是皇家密探关于「明货」的详细报告。报告不仅罗列了商品种类和流通量,更在末尾附上了一句触目惊心的结论:「……民间,尤其年轻匠人与商贾,已渐以使用明货、谈论明国技艺为风尚。帝国工艺之权威,恐十年内荡然无存。」
皇帝的手指划过军报上「滑轮组」的字样,又瞥了一眼桌上一个精致的明国自鸣钟。钟摆规律地摇晃,发出冷漠的「滴答」声,仿佛在为他摇摇欲坠的帝国倒计时。
「他们卖给我们玩具和镜子,」皇帝的声音低沉,对侍立一旁的将军曼努埃尔·安苴鲁斯说,「却让自己的军队学习如何更高效地挖掘通往我们心脏的壕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我们的‘工坊’,进度如何了?」
「陛下,‘圣火项目’已能稳定生产……烟花。」曼努埃尔低下头,声音里带着羞愧。
皇帝沉默片刻,挥了挥手。他不需要听到更多失败的消息。窗外,传来人群前往港口的喧哗,那是信仰的声音;而桌面上,则是冰冷现实的声音。
金角湾港口,圣十字浸礼仪式,大牧首的金色十字架沉入冰冷的海水,万众欢呼。虔诚的渔民们争先恐后地将小船划向十字架落水之处,希望能沾到新一年的圣洁与好运。
而在港口的另一端,新建的「帝国海运总局」的办公楼内,几名年轻的书记员正围着一台来自明国的、被称为「算盘」的计算工具,激烈地演算着下一季度前往克里米亚的运粮船队所需的费用。他们使用的是明国商人带来的、更为简洁的计数符号和演算方法,效率远胜传统的希腊计数法。
年迈的官员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这些离经叛道的年轻人,喃喃自语:「他们是在用异教徒的工具,计算帝国命脉的航线啊……」
无人应答。只有算珠清脆的碰撞声,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圣歌,交织成一曲极不协调的、属于这个时代的二重奏。
夜幕降临,君士坦丁堡庆典的灯火渐次熄灭,城市沉入短暂的寂静。但在某些深宅大院和隐秘的地下室中,烛火依然亮着。
在利奥商人的书房里,他正对着几张偷偷临摹下来的、从明国货物包装上拆下的简图苦思冥想,那上面有一些关于结构和比例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线条。
在乔瓦尼·罗马里奥下榻的旅馆,他正在油灯下,用混合着拉丁文、希腊文和粗浅明国字符的笔记,疯狂记录着一天的见闻:「……他们的力量不在军队,而在集市。他们用商品传教,用效率征服。罗马若不能学会此道,终将沦为……」
而在布拉赫纳宫深处,约翰二世皇帝凝视着地图上被东西两大势力夹在中间的、日益缩小的紫色疆域。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拟定的、绝密的诏令草案,标题是:《关于遴选聪慧子弟,以朝圣之名,派往东方学习实学之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