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的上元节,金陵城是在一场薄雪后醒来的。辰时未至,皇居的朱墙下已覆了一层浅白,檐角兽吻衔着冰棱,映着初升的冬阳,碎金般晃眼。御街两侧的梧桐枝桠裹了银装,偏生枝头已有人挂起竹骨绢面的兔儿灯,雪光里透出暖融融的绯色。
方敏立在暖阁的琉璃窗前,望着宫人将一盏丈余高的走马灯抬至殿前广场。灯屏上绘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舟山舰破浪、金沪铁路通车、震旦学子伏案绘图的十二幅长卷。她伸手拂去窗棂上的霜花,对身后批阅第二届责任内阁年报的王士元轻声道:「姑姑说,今夜电光展要连办三场,连玄武湖心都要亮起日月徽。」
王士元搁下朱笔,将暖炉推近些:「李宝刚呈报,神机营在紫金山架了三十六面反射镜,说要把电光打到云层上。」他见方敏指尖冻得发红,摇头叹气,「妳这天子当得,倒比工部匠人还操心实务。」
雪未停,街上却已涌起人潮。卖糖瓜的摊子支起油布棚,小贩踩着积雪高声叫卖「永乐通宝糖」;戴绒帽的孩童攥着铜钱,在「刘氏机械玩偶铺」前排队——铺子里新到的发条锦鲤能甩尾游水,引得阵阵惊呼。巡警小丁子骑马缓行,忽然勒缰指向街角:「那胡商插旗的位置挡了盲道,去两个人帮着挪挪!」
街对面,波斯商人哈桑正指挥学徒悬挂琉璃宫灯,灯下垂着双语字条:「猜灯谜赠玫瑰露——‘铁船无帆能破浪,何物催它四海行?’」一群震旦学生围过来嬉笑:「蒸汽机!这谜底莫不是从《格致入门》里抄的?」
湖面结了薄冰,明华大学的学子们正在冰面试验「电光冰橇」。吴淑姬蹲在镶铁木橇上调整磁石线圈,叶承灏举着绝缘棍喊:「蓄电池组接好了!小心短路!」忽听「滋啦」声响,橇首铜球迸出蓝白色电火花,惊得围观老儒连退三步,袖中《孟子》掉进雪堆。
西岸金陵大学的医学棚区却是另一番光景。徐月娥捧着保温铜壶给百姓分发姜茶,木架上悬挂着绘有人体经络的琉璃灯:「诸位看这盏‘疫病防治灯’,红光循着经脉走,何处该灸何处宜针,比背《千金方》更直观!」老妪捧着茶碗喃喃:「从前观灯求祛病,如今灯自己就会诊脉了……」
当第一声钟响撞破暮色,整座金陵陡然战栗。皇居檐角的日月徽先亮起来,紧接着国会大厦穹顶的玻璃棱镜折射出七彩虹光,朱雀门城楼垂下十丈长的光瀑——千万枚玻璃棱镜缀成的光幕上,竟浮动着《农书》记载的二十四节气图。
「快看紫金山!」人潮中爆出惊呼。但见三十六道电光刺破夜空,在云层映出巨幅舆图:东至新洲,西抵富国岛,南括婆罗洲,北达阿拉斯加。光流沿着舆图上的铁路线奔腾闪烁,最终在金陵位置绽开一朵巨大的钢莲花。
紫峰酒楼顶层雅间,方梦华扶着栏杆眺望全城。袁正捧着账本低语:「今夜耗电相当金陵城平日三倍用量,但股票交易所明日必现涨停。」他忽然指向暗处,「您看——」
秦淮河上画舫如织,船头戏班唱着新编《光复山河颂》,但最惹人驻足的却是南岸电报局外墙——百余个玻璃管拼成的文字实时滚动着各地贺电:「明州港舰队列队待阅」「广州灯塔已同步点亮」「马鞍山钢铁厂完成年产十二亿斤」。
雪影斑驳的巷口,赵佶裹着旧貂裘仰望电光舆图,手中灯笼在风中明灭。几个顽童跑过时嬉闹:「老头儿别挡道!我们要去领明华大学发的荧光纸鸢!」他踉跄退开,灯笼滚进雪泥,竟有青年拾起递还:「老丈小心,前头医棚有热汤。」
方梦华收回目光,将电闸推满。刹那间,全城灯火暴涨如昼,连飘落的雪花都映成了金屑。她转身时唇角含笑:「十年前罗太公说电是妖术,如今他家孙女在明华大学学配电。」
子时钟鸣,电光渐熄,满城响起《四海同春》的合唱。雪地上散落着齿轮发条、糖人竹签、写满算式的灯谜纸。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街,忽然蹲身拾起半张破败的宋宣和年画,画上美人抱琵琶的眉眼,早被万千脚印踏得模糊不清。
西面汉口镇临江的十里长街上,早悬起万千竹骨绢灯。未至黄昏,卖糯米圆子的挑担已蒸起白雾,混着炸糖糕的甜香,飘过刚刚用水泥抹平的新街。这是明宋洞庭停火后的第一个上元节,江滩上那座由明国工兵用鄂州旧城砖石三个月垒起的「非军事互市镇」,正迎来它最魔幻的夜晚。
「嗤——」一团炽白光芒倏然在江心炸开!
明国泊在江心的「星火号」工程船桅杆顶端,新装的弧光灯蓦然点亮,雪亮光柱如长剑劈开暮色,惊起满滩鸥鹭。光流泼在波涛上,映得对岸武昌城堞如镀银边。蜀宋的老儒生以袖掩目,连连跺脚:「妖光刺目,伤及中和之气!」
话音未落,更多奇巧灯饰沿江亮起:琉璃罩内的煤油灯稳定如昼,映得「明记银行」匾额金光灿灿,竹篾扎的鲤鱼灯肚里嵌着电池小灯,在孩童手中明明灭灭,最奇的是江畔那座三层楼高的机械走马灯——以微型蒸汽机驱动,铁皮剪影演绎着「哪吒闹海」,水汽与灯光在冬夜里氤氲成虹。
「望江阁」二楼雅座,三种茶香泾渭分明:临窗一桌明国商贾喝着炒青,腕表搁在黄花梨桌上滴答作响;中间坐着蜀宋士绅,盖碗里浮着蒙顶甘露,却忍不住瞟向窗外灯河;角落里几个洞庭湖口音的粮商啜着君山银针,袖中算盘默算漕粮差价
「听说贵国新铸的银元含银九成?」蜀宋绸缎商凑近明国矿主。
矿主转动茶杯:「足色,带齿轮边,防伪。比你们那会子剪边漏风的铜钱强。」
话音未落,楼梯响动,上来几个岳家军伤退老卒——虽卸了甲,腰牌却显示着「江防营稽察」。满堂笑语顿时低了三度。
江堤石阶前,人群围成圆圈。中央的老者正在表演古彩戏法「口吐莲花」,绢花却卡在喉间——他被明国少女掌中倏忽明灭的「电光宝珠」晃了眼。少女咯咯笑着,腕间手摇发电机嗡嗡作响。
更远处荆南傩戏面具与明国玻璃天使像在货摊并肩陈列,几个书生挤在「明华书局」摊前,偷抄《基础代数》扉页上的习题。
镇东石灰巷深处,柴门悬着孤灯。从蜀地潜来的虞允文,正将一包牛痘疫苗交给族叔:「汉阳营已种遍,下次带伤寒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