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春,初热的南海,季风初转,湿润而温暖。一支规模不大、却吃水极深的船队,如同远归的巨鲸,缓缓切开巴林塘海峡略显浑浊的海水,驶入了大明视为内湖的疆域。
为首的,正是历经万里风涛的「逐日号」。它的船身遍布盐渍与水痕,帆索略显疲态,但舰桥上下的每一个人,眼中都燃烧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奋与疲惫交织的光芒。舰长室内,朱天权抚摸着桌上那只密封的、沉重无比的铁箱,里面是此行最核心的账册——记录着那笔足以撼动国本的财富。
「右转舵,航向西北。目标,高雄港。」他的命令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航行。
船队沿着王大虎海图上精确标注的「东归航路」,稳健地向西而行。当远方海平线上出现那片熟悉的、郁郁葱葱的海岸线,以及高雄港(打狗港)那标志性的旗山轮廓时,船上爆发出了比发现金山湾时更热烈、更真挚的欢呼。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
码头上,高雄港务司的官吏早已接到快船通报,但当他们看到那几艘船身明显因超载而显得笨重的舰船缓缓入港时,仍忍不住暗自咋舌。抛缆、系泊,跳板搭上码头,发出沉重的闷响。
早已在此等候的东海道驻军司令、开国公司徒芳,一身常服,带着几名亲随,站在栈桥尽头。他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朱大善人!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听闻诸位此次远航,建树非凡,辛苦了!」司徒芳迎上前,抱拳朗笑。
朱天权快步下船,郑重还礼:「司徒兄!久违了!建树谈不上,幸不辱命,为大明、为首相,探明了一条路,带回了一些……土产。」他话语谦逊,但那份历经生死、满载而归的从容气度,却无法掩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身上这一年多来留下的不同印记——朱天权是倭国对马租界的海风磨砺出的精悍,司徒芳则是台湾烈日与政务沉淀下的沉稳。
是夜,高雄港内最好的酒楼「望海阁」顶层雅座,面朝港湾,海风送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屏退了左右,只余司徒芳与朱天权对坐。
窗外,港内灯火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逐日号」及其护卫船只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它们那吃水极深的船舱,锁着一个惊天秘密。
「朱兄,此处再无六耳,跟老弟交个底,」司徒芳为朱天权斟满一杯南洋产的椰子酒,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探究,「大虎子地图上那‘天府谷’,当真……富庶至此?你们这一趟,怕是捞回了一座金山吧?」
朱天权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饮下。他望着窗外黑暗中更显幽深的船舱,缓缓道:「司徒兄是自家人,我也不瞒你。金山……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他放下酒杯,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初步清点,纳入官账的,是一千二百八十七万两……天然金沙与块金。」
「咣当!」司徒芳手中的筷子掉在了碟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整个人仿佛被定住,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朱天权,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一千二百多万两!不是银子,是金子!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他司徒芳经营台湾,掌控东海道兵权,每年经手的粮饷军费已是巨万,但也从未敢想象如此天文数字的黄金!
「多……多少?」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千二百八十七万两。」朱天权重复了一遍,确认了这个足以让任何听闻者窒息数字。「这还只是初步,后续若能建立稳定商路,涓涓细流,亦能成河。」
司徒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重新拿起筷子,手却微微有些颤抖,苦笑着摇头:「好一个‘涓涓细流’……朱兄,你们这是搬回来了一条黄金之河啊!怪不得……怪不得王大虎带着老上司李天佑能裂土封公……」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落寞。他想起了尸山血海的澎湖马公岛之战,想起了自己麾下儿郎为攻克陈宇百丈崖堡垒付出的巨大牺牲,是大明整个建国史上最艰难最惨烈的一仗。那同样是泼天大功,稳固了明国东南海疆,其意义绝不逊于开拓万里。
然而,功成之后,他司徒芳得到的是镇守后方的重任,是东海道的兵权与开国公的尊荣(他心中默认自己的爵位当低于那两位),而起点完全一样的四明湖老兄弟李天佑和他的手下王大虎,却凭借发现和开拓新大陆之功,一步登天,成为了能裂土封疆与国同休的「美国公」、「加国公」。
这并非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于「际遇」与「历史评价」的复杂感慨。他司徒芳是帝国的盾,是定海神针;而李天佑、王大虎,乃至眼前的朱天权,他们成了帝国的矛,是开疆拓土的利刃。在太平年代,盾的价值毋庸置疑;但在一个狂飙突进的扩张时代,矛的锋芒无疑更能吸引历史的聚光灯。
朱天权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老友那一闪而逝的情绪。他举杯道:「司徒兄镇守东南,吕宋流放之地渐趋平稳,台湾粮仓丰盈,此乃固本培元之基石。若无兄台在此稳住大局,我等纵有十条新航路,又如何能安心远航?陛下与首相,心中自有明镜。」
这番话既是安慰,也是事实。司徒芳闻言,心中稍慰,举杯相碰:「朱兄言重了,傻子才走去那万里外的蛮荒。职责所在,岂敢言功。只是……听闻那新大陆沃野万里,竟能孕育如此巨富,实在令人心驰神往。来,为诸位开拓之功,也为大明国运,满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各自心中翻涌的思绪。
「朱兄此次归来,想必不日就要北上金陵述职了吧?」司徒芳问道。
「不错。」朱天权点头,「这批‘土产’关系重大,需即刻押运入京,面呈首相与陛下。东海道这边,还要劳烦司徒兄派兵协助护卫,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