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明元发行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金陵国会西花厅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方梦华正伏案审阅着新钞发行的具体流程文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门被推开,明海银行财务司总会计师顾赛花抱着一本厚厚的新刊印的《永乐十四年大明统计年鉴》和一叠演算草稿,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与不确定,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梦华姐,打扰您了。」顾赛花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关于新钞发行额度与国民产值的数据……属下反复核对了数遍,有些……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您指点。」
方梦华放下笔,抬起眼,温和地示意她在对面坐下:「顾会计但说无妨,数据上有何疑义?」
顾赛花将年鉴翻开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又将几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草稿铺在桌上,语气带着求证的口吻:「根据年鉴最终核定数据,去岁,我大明本土及海外领地(包括北海道、东海道、南海道及北美封地初步产出),按现行币值及实物折价计算,国民生产之总值,约为……一百二十亿明元。」
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数字的准确性,然后继续道:「此数,折合永乐通宝铜钱,便是一百二十兆文。而首相力主首期发行之四十亿明元新钞,仅相当于此总值之三分之一。单从数量上看,以我国如今之经济体量,流通此数之货币,确如首相所言,非但无过,或尚有不足。钱行长与杨会长所忧之准备率问题,在总量上看,似乎……并非核心症结。」
说到这里,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翻开了另一份她整理的、基于前宋遗留档案及蜀宋近期情报估算的资料。
「然,属下参照旧宋数据,尤其是对比蜀宋目前控制之区域(约原宋之川峡四路、部分荆湖、秦风路等地)去岁之估算产出,其总值,依同样方法折算,竟也高达约十五亿明元!亦即十五兆文绍兴通宝铜钱。」
她抬起眼,目光中充满了真正的疑惑:「首相,蜀宋据地,虽也算富庶,但不过一隅之地。而我大明,疆域之广,人口之众,据户司与军调司最新估算,已是蜀宋之近四倍!然则,我大明之总产出,竟仅约为蜀宋之八倍?若以此计算,我大明之人均产出,不过比蜀宋高出约一倍有余?」
顾赛花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这……这如何可能?自我等立国,兴工商,筑铁路,通电报,造轮船,开矿山,建学校……凡此种种,声势浩大,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何以在这总产出与人均之上,体现得……似乎并非那般悬殊?是属下的算法错了?还是这‘总值’之数,未能尽显我大明之真实气象?」
她将自己反复验算的草稿推向方梦华,脸上写满了求知与不解。这个结果,与她日常所见所闻的那种日新月异、活力迸发的直观感受,实在相差太远。
方梦华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她没有立刻去看那些草稿,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金陵城稀疏但已开始点缀夜色的灯火。
「顾会计,妳算得没有错。」方梦华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你的困惑,恰恰点出了这统计数字背后的深层关节。」
她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顾赛花:「这‘一百二十亿明元’的总值,如同测量一棵大树的树干体积,它能告诉你这棵树有多粗壮,却无法完全描述其根系有多深广,树冠有多繁茂,乃至其周身依附的藤蔓、栖息鸟兽几何。」
「首先,妳需明了一点,蜀宋之地,承平数载,其经济并非停滞不前。他们依旧在耕种,在织造,在贸易,其十五亿之数,是建立在两千万人口千百年积累的农耕文明基底之上的。这个底子,本身就不薄。」
「而我大明,」方梦华语气加重,「过去五年之巨变,在于‘筑基’!妳所见的铁路、电报、矿山、船厂、学校……这些投入巨大,但其产出的相当一部分,并非立即可供消费交易之最终货物,而是‘国之筋骨’,是未来数十年、百年持续产生效益的根基!这些投入,计入总值时,或许只体现为当年之工料费、人工费,但其长远之利,远非当年数字所能涵盖。」
她走近几步,指尖轻轻点在年鉴上:「再者,人均产出看似只高一倍余,但妳细想,我大明如今有多少人口,是脱离了纯粹的土地耕作,进入工坊、矿山、铁路、商行,从事着前所未有的新型劳作?又有多少妇孺,因纺织机、搪瓷厂、乃至学校的设立,得以创造新的价值?这些变化,提升了效率,解放了人力,但其货币化价值的完全体现,需要时间。」
方梦华顿了顿,举例道:「譬如,一个农户,往年产出价值十贯的粮食。如今,他或许依旧产出十贯粮食,但其子可能进入铁路局,年入二十贯;其女可能进入纺织厂,年入十五贯。家庭总收入大增,生活水平剧变,但从‘人均农业产出’看,或许并无增长,甚至因劳动力转移而略有下降。妳能说,这个家庭没有变得更富裕吗?」
顾赛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最后,」方梦华总结道,「直观体验与宏观数字的差异,还在于‘分布’与‘可见度’。一座蒸汽机车的轰鸣,一栋十层高楼的拔地而起,一盏电灯的光明,这些带给人的冲击是直接而强烈的。它们集中出现在城市、交通要道,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和心理效应。而广大乡村地域的渐进改善,虽也同样真实,却不易在瞬间给人以同等程度的震撼。」
「因此,」方梦华回到书案后,语气坚定,「你算出的数字没错。它如实反映了在一个庞大基数上,进行结构性转型的初期特征——总量快速攀升,但人均指标的显著跃升,往往需要更长时间的积累和新兴产业的全面成熟。我们这五年的工业革命,是点燃了引信,炸开了通往新世界的隧道入口,但隧道尽头那无限广阔的光明之地,需要我们持续挖掘,才能将整个国家都带入其中。」
她看着顾赛花,眼中充满期许:「而我们现在发行的这四十亿明元,正是为这持续挖掘,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和动力。它不仅是交换的媒介,更是对未来信心的期许,是对我们已建成和将建设的‘筋骨’的货币化承认。所以,不必困惑,妳的计算,恰恰印证了我们道路的正确与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