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雨花台火车站的规模远超上海曹路站,人潮如织,喧嚣鼎沸。当香·马来随着人流挤出车厢,踏入这帝国首都的交通枢纽,瞬间便被更宏大、更急促的节奏所包裹。高大的拱形玻璃天窗投下明亮的光线,照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板上,映出无数匆忙往来的身影。扩音筒里传出字正腔圆的金陵官话,播报着车次信息,声音在广阔的空间中回荡。
他没有停留,匆匆叫了一辆停在站外的黄包车。车夫是个精瘦的汉子,手脚麻利,操着带江北口音的官话:「老板,去哪块?」
「太平门内大街,国会大厦,西花厅。」当香·马来报出目的地,心中带着一丝朝圣般的紧张。
「好嘞!坐稳!」车夫拉起车,小跑着融入南京城宽阔的街道。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路面,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车夫轻微的喘息和风声掠过耳畔。
街道两旁,古老的金陵城墙与崭新的砖石楼房奇异地并存。有轨电车的轨道嵌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铃声与汽车的喇叭声交织。穿着中山装或新式裙装的男女步履匆匆,沿街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玻璃器皿到搪瓷脸盆,从「飞马牌」香烟到「灯塔牌」肥皂,无不彰显着一种蓬勃的、物欲横流的生机。这与巨港集市那种以香料、布匹和手工制品为主的、气味浓烈而节奏缓慢的商业氛围,截然不同。
黄包车转过几个街口,气势恢宏的国会建筑群便映入眼帘。那巨大的玻璃穹顶、高耸的古希腊式廊柱,在阳光下闪烁着石材特有的冷峻光泽,威严地宣示着权力的中心。
车夫在距离主建筑尚有百步之遥的警戒线外停下,指了指前方:「老板,前面就得您自己走过去了,俺们这车不让进。」
当香·马来付了车钱(用的正是新兑换的明元纸钞,车夫熟练地收下,毫无异色),整理了一下因奔波而略显褶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扇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大门走去。
然而,当他走近国会大厦西侧的西花厅入口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一沉。
西花厅那并不算宽敞的门廊外,或坐或站,早已聚集了二三十人。他们肤色各异,服饰不同,但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焦灼、期盼与谨慎混合的表情。熟悉的语言片段飘入他的耳中:
有带着浓重高丽口音在低声抱怨:「……都等了两个时辰私密达,通商章程的批文到底卡在哪个部私密尬?」
有穿着类似明式服装,但细节处保留交趾特色的粤南国使者,正与一名书记官模样的人急切地交涉。
有皮肤黝黑、戴着华丽头巾的占城代表,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却不时扫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更有几位傣人,虽然也作商贾打扮,但那略显僵硬的礼仪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与周遭商业气息格格不入的锐利,让当香·马来心中一凛——那似乎是来自西边,那个以「佛」为名的联盟成员的「泰国」人。他们竟也渗透到了这里?
他还看到了几个穿着色彩鲜艳的「巴迪」衫、气质与南洋土著迥异,却又带着几分僮人特征的男子,正用他听不懂的方言低声交谈。他猜测,这恐怕是来自婆罗洲那个新近冒起的、由渤泥国土著与南迁僮族土司联合的「兰芳」势力。
高棉的使者他认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想必还在为国内日益窘迫的财政和明国控制下的西港海关而烦恼。
这里简直是一个微缩的南洋政治角力场!每一个等候在此的人,背后都代表着一个试图在明国这辆隆隆向前的战车上找到自己位置的势力。或求庇护,或求通商,或求苟全,或……另有所图。
当香·马来原本以为自己是带着一个独一无二的、足以打动明国的筹码而来。此刻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这众多「求见者」中的一员。明国外交部门的门槛,远比想象中更高。
他默默走到人群边缘,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站定,将装有国书的木匣抱在胸前。周围低沉的交谈声、不同香料混合的气味、以及那种无形的竞争压力,都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献出淡马锡,或许不是一条捷径,而仅仅是获得了进入这个角斗场的资格。能否真正为三佛齐求得一线生机,接下来的应对,至关重要。
他望着西花厅那扇厚重的大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后那正在运转的、冰冷而高效的帝国决策机器。他的命运,三佛齐的命运,此刻都系于能否敲开这扇门,并以足够的智慧,与门后的巨人进行一场不对等的交易。
而门内西花厅的议事堂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红木长桌两侧,坐满了明海商会的核心成员与来自各方的重要贸易伙伴代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茶香、高级纸张与些许紧张期待的气息。墙上的自鸣钟滴答作响,指针缓缓走向预定的会议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