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个委托,我接了。”
叶青儿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寒决绝,却让久经风雨的玄女都感到一丝心悸。
玄女的嘴角恰到好处地勾起一抹“果然如此”的了然笑容,随即迅速收敛,恢复了那副百年不变的平静神色,公事公办地道:
“好的。
目标玄颉,化尘教金丹长老。委托时限五十年,过期自动作废。
按照楼内规矩,天级杀手接取此类涉及大宗门长老的委托,需缴纳四十万灵石作为保证金,若任务失败或超出时限,保证金不予退还。”
叶青儿对此并无异议,干脆利落地从储物袋中点出四十万灵石,装入一个特制的储物囊中递了过去。完成登记,确认委托已绑定她的杀手代号“血泣”后,叶青儿未再多言一句,转身便离开了这处位于听雨阁地下的隐秘据点。
走出云汐城,御风而行,叶青儿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繁华依旧的仙城。
阳光下的云汐城车水马龙,修士往来如织,一派祥和景象,与地下风雨楼的阴冷诡谲、与竹山宗大殿内的压抑屈辱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压下,化作一道不起眼的青虹,悄然返回竹山宗。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
叶青儿依旧是竹山宗那位天赋卓绝、地位尊崇的长老。她按时处理宗门分派的事务,偶尔开坛讲法,指点内门弟子修行,甚至还抽空指点了莫古几次《夺灵诀》的运用窍门,叮嘱他勤加修炼,莫要懈怠。
在外人看来,经历了大殿风波后,叶青儿似乎已接受了掌门的安排,为了宗门大局暂且隐忍,将仇恨深埋心底。
唯有最细心的弟子或许能察觉到,叶长老身上那股曾经略显跳脱的朝气似乎沉淀了许多,偶尔独处时,眼神会变得格外幽深,望向远方的目光也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冷冽。
莫古在青竹道人的亲自“关照”下,于方壶山内的个人洞府潜心修炼。
金丹的封印在叶青儿的帮助下稳步化解,修为亦在缓缓恢复。
只是他眉宇间的郁结之色始终难以化开,那份刻骨铭心的仇恨与屈辱,并非时间能够轻易冲刷。
叶青儿偶尔前去探望,也只是例行检查他的修为进度,叮嘱几句安心修炼,并未多言其他,但那份无声的支持与守护,莫古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时光荏苒,修仙无岁月,三年光阴转瞬即逝。
这一日,一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宁州修仙界悄然荡开涟漪:
化尘教金丹长老玄颉,在外出执行一项宗门采购任务时,于返回宗门的途中遭遇不明身份修士袭击,随行弟子尽数殒命,玄颉本人更是形神俱灭。
现场除了留下一些激烈斗法造成的坑洼与焦痕外,只有几缕阴寒诡异、难以分辨具体属性的灵力残留,仿佛袭击者刻意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线索。
消息传开,各方震动。
化尘教高层,尤其是其师恒如真人勃然大怒,声称此乃对化尘教的公然挑衅,定要彻查到底,揪出真凶。
他第一时间便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竹山宗,投向了叶青儿和莫古。
然而,经过一番严密甚至堪称苛刻的调查,竹山宗方面提供了无可辩驳的不在场证明:
案发之时,叶青儿正与倪家少主倪旭欣一同在百草洞内炼制一炉极为关键的丹药。
倪旭欣亦可作证,叶青儿寸步未离丹房。
而莫古,则更是在掌门青竹道人的亲自监督下,于方壶山洞府内闭关潜修,洞府禁制完整,从未开启。
竹山宗上下对此事表态一致,对玄颉的遭遇表示“遗憾”,但坚决否认与竹山宗有任何关联,并反过来质疑化尘教管教不严,致使门下长老结仇过多,方招此横祸。
恒如真人虽恨得咬牙切齿,却苦于拿不出任何实质证据。加之古神教与天魔道近来活动日益猖獗,宁州局势日趋紧张,正道联盟内部实在经不起再次内讧的冲击。
在化尘教掌门冶庚上人的暗中施压和联盟其他势力的斡旋下,此事最终也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被归结为玄颉个人仇家所为,成了一桩悬案,渐渐被忙于应对魔劫的各方势力所淡忘。
只有极少数知情人心中,或许会闪过一丝疑虑,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局下,谁又会真正在意一个品行不端、仇家众多的金丹长老的真正死因呢?
……
逸风城,百草洞。
叶青儿盘坐于蒲团之上,指尖一缕细微的黑色毒气如灵蛇般游走。
她神识内沉,感应着隐藏在宗门数百里外一处隐秘山谷中的一具人形傀儡。那傀儡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面容枯槁,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隐隐散发着与玄颉陨落现场相似的阴寒死气。
这具“毒尸傀”,正是她用当年在无尽之海击杀的一名元婴初期海盗头领的尸身,结合自身精纯毒功祭炼而成。其实力虽不及生前,但悍不畏死,加之毒性猛烈,用来袭杀一个疏于防备、且本就心术不正、实力在金丹期中算不得顶尖的玄颉,已是绰绰有余。
“恒如这老鬼,教徒弟的本事真是稀松平常。”
叶青儿心中暗自冷哼:
“这玄颉空有金丹后期修为,实战起来却如此不堪一击,连一具没有灵智的毒尸傀的突袭都挡不住片刻,真是丢尽了化尘教的脸面。也省得我亲自出手,沾染晦气。”
她心念微动,远在山谷中的毒尸傀眼中幽光一闪,随即沉入早已挖好的深坑之中,化作脓血。
随后泥土自动覆盖,气息彻底收敛,仿佛从未存在过。处理完手尾,叶青儿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一丝戾气悄然消散,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从明转暗。玄颉伏诛,不过是了却了第一步。恒如老鬼,还有那背后或许存在的更大黑手……来日方长。
……
又是两年光阴悄然而逝。
这一日,夜色深沉,月隐星稀。叶青儿将莫古独自唤至百草洞。
洞府内,千年灵烛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照着四周郁郁葱葱的灵植,药香清幽,沁人心脾。
然而,在这熟悉的清香之中,莫古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仿佛铁锈般的腥气,这让他心中莫名一紧。
经过五年休养,莫古的伤势早已彻底恢复,被封印的金丹亦在叶青儿的帮助下完全解封,修为甚至因祸得福,愈发精纯凝练。
只是,那眉宇间沉淀的郁结之气,却如同磐石,难以化开。他恭敬地向叶青儿行礼,声音沉稳:
“师父,您唤弟子前来,有何吩咐?”
叶青儿背对着他,立于一面爬满青藤的石壁前,沉默了片刻。
洞内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尺许见方的黑色木盒。
木盒材质非金非木,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却自然散发着一股隔绝神识探查的阴凉气息。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木盒递到莫古面前。
莫古看着师父平静无波的脸庞,又看了看那透着诡异的黑盒,心中疑惑更甚。
他双手接过木盒,只觉一片冰凉沉坠,仿佛里面盛放着千斤重物。他下意识地便想将其收入储物袋,日后再行查看。
“就在这看吧。”
叶青儿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免得……被外人察觉。”
莫古动作一僵,抬头看向师父,只见叶青儿目光深邃,正静静地看着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依言没有将木盒收入储物袋,而是深吸一口气,运转灵力,小心翼翼地破开盒盖上那一层薄薄的、却异常坚韧的灵气禁制。
禁制消散的瞬间,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更浓郁了一丝。
莫古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搭上了冰凉的盒盖。他看了一眼叶青儿,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轻轻颔首。
他猛地一用力,掀开了盒盖!
当看清木盒内盛放之物的瞬间,莫古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浑身剧震,大脑“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木盒之中,赫然是一颗面目狰狞、肤色惨白、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惊恐与难以置信之色的人头!
那五官,那眉宇间即使死后仍残留的一丝阴鸷与刻薄……
正是他恨了百多年,日夜都想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玄颉!
“师……师父……这……这是……”
莫古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成言。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叶青儿,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去触碰、去相信的猜测。
是师父?是师父做的?!可是……掌门师伯不是说……大局……
叶青儿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递给徒弟一株寻常的灵草。
她看着莫古那副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模样,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深深镌刻在莫古的神魂深处:
“此人恶贯满盈,仇家无数,死于非命,实属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进莫古的眼睛:
“无需猜测,亦……无需为外人道也。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足矣。”
“啪嗒!”
一声闷响,黑色木盒从莫古彻底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掉在铺着柔软千丝草的地面上。
玄颉那颗头颅也随之滚落出来,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好对上莫古低垂的视线,那空洞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莫古怔怔地看着那颗头颅,看着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元凶之一。
三百多年前,黄石镇上空坠落的烈焰陨石,家园瞬间化为焦土,莫家子弟哀嚎着化为飞灰……十六岁时,父母死后的天塌地陷,从此隐姓埋名,如履薄冰……
百年来刻苦修炼,不敢有一日懈怠,心中唯有一个“恨”字支撑……竹山宗大殿内,仇人嚣张跋扈,自己却不得不为了所谓的“大局”屈辱低头,那一刻的绝望与不甘……
所有积压了百来年的仇恨、委屈、痛苦、愤怒、隐忍……在这一刻,面对着仇人授首的实物证据,面对着师父那轻描淡写却又重如泰山的行动,仿佛一道被强行堵塞了太久的堤坝,轰然决堤!
他并没有感到预期中那种酣畅淋漓、仰天长啸的快意恩仇,反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空虚和冲击,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将他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先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继而整个身体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眼前那道身影——那个在他最绝望无助时收他为徒,传他道法;在那个屈辱的大殿上为他怒发冲冠,悍然对抗强权;在他不得不隐忍时默默不语,却在他不知道的暗处,以这种决绝而隐秘的方式,为他斩断仇敌,血洗冤屈的师父……
“呜——呃啊——!!!”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嚎啕,猛地从莫古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哭声不似人声,充满了野兽般的悲鸣与解脱。
这个平日里沉稳持重、甚至因经历巨变而显得有些冷硬的九品金丹修士,此刻竟毫无形象地、像一个被夺走了最心爱之物终于失而复得的孩子,放声痛哭!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和压抑了数百年的悲声,瞬间布满了他的脸庞。
叶青儿看着徒弟如此失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她走上前,伸出手,动作略显生涩,却异常轻柔地抚摸着莫古的头顶,如同安抚一只受伤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