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看似放权,实则将一副千斤重担和一盘迷雾般的棋局完全抛给了他。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孤独,虽然坐在了监国的位置上,却发现自己每一步仍必须去揣测帘幕之后那双眼睛的态度,否则一旦有所行差踏错,触怒天颜,后果不堪设想。
这监国之位,看似尊荣,实则如履薄冰,压力巨大,而他根本无法确定父皇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裕王带着满腹心事和巨大的压力离开了。精舍之内,嘉靖皇帝微微咳嗽了几声,对身旁的吕芳说道。
“他都走了?”
吕芳恭敬回道。
“回主子爷,殿下已经跪安了。”
嘉靖皇帝靠在软榻上,缓缓道。
“他需要历练。大明的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坐在玉熙宫里听臣子们争来吵去,和坐在谨身殿或者皇极殿上独自面对黑压压的群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只有让他亲自去感受那份压力,去体会群臣的心思各异、阳奉阴违,他才能真正明白,为何朕当年要推行变法,又为何这变法如此之难。”
吕芳低声道。
“主子爷深谋远虑,殿下经此历练,必能更快成熟。”
“变法……”嘉靖喃喃道,眼神有些缥缈。
“不变是不行的。但这变法,能否变得下去,能变到什么程度,终究要看时机,看人。
朕给他这个机会,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也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谁才是真正能为这大明江山着想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转冷。
“朕让你去查的那几个人,几件事,继续查,但要藏在暗处,不要惊动任何人。朕现在躲在后面,反而能看得更清楚。让他们都在明处折腾吧,朕倒要看看,这出变法的大戏,最后该怎么收场。”
吕芳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并非完全撒手不管,而是转而采用了一种更隐蔽、也更考验人的方式来掌控全局。
他躬身道。
“老奴明白。老奴会盯紧各方动静,绝不让主子爷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嘉靖皇帝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似乎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轻语。
“嗯……且看着吧。等到该结束的时候,朕自然会结束这一切。”
裕王独自坐在府邸书房内,窗外天色渐暗,他却毫无心思命人点灯。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渐渐淹没了他。
白日里建极殿上那庄严肃穆却疏离僵硬的氛围,依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以往,无论遇到任何难题,总有徐阶、谭纶等先生在一旁,或直言进谏,或委婉剖析,总能为他理清思路,找到方向。
可今日散朝之后,他们却并未如往常般前来府邸议事。
裕王起初有些不解,随即猛然醒悟过来——如今他的身份已是监国太子,不同于往日单纯的皇子。
若再如过去那般,时常在私人府邸召见心腹臣工密议,极易授人以柄,严嵩等人必定会以此攻讦他结党营私、架空朝堂。
这无形的枷锁,让他感到束手束脚,倍感孤立。
他反复回味着上午朝会的情景,越想越觉得不安。
自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被严嵩牵着鼻子走,匆忙间便批准了那几条奏陈。
尤其是释奠先师孔子之事,虽是彰显文教的好事,但在此变法推进的关键时刻,如此大张旗鼓地举行传统仪典,天下臣民会如何解读?
会不会被认为这是变法受阻、朝廷意图回归保守的一个信号?
可父皇的诏书里,明明说的是“以期天下焕然一新”,并未提及结束变法啊!
还有那派遣张雨前往江南之事。
张居正独自在江南支撑变法大局,本就压力巨大,如今突然派去一个赵贞吉和一个明显带着严家色彩的张雨,张居正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朝廷不再信任他,或是要派人来分权、掣肘?
若因此导致张居正心生芥蒂,甚至消极怠工,那变法大业岂不是要陷入停滞?
“孤需要有人……需要有真正能为自己所用、分担压力的人。”
裕王喃喃自语,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促使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被动局面。
他想起了李氏之前委婉的提醒,作为监国,在某些不涉及根本皇权的事情上,他应当适时地展现出决断力,以确立权威。
沉思良久,裕王终于下定决心。
他唤来贴身内侍,沉声道。
“传翰林院编修殷士儋。”
不久,殷士儋快步来到书房,恭敬行礼。裕王看着他,直接吩咐道。
“殷先生,烦你即刻草拟一道监国令旨。内容大致是:为高效处理政务,兼采众议,今后议政之程序略作调整。
凡有重要政务,先于建极殿平台或便殿举行小范围召对,由孤与相关阁臣、部院大臣详加商议。
待初步议定后,再择机于正式朝会之上,交由群臣共议,以定国是。旨意要强调,此乃为体察圣意、勤勉政事之举,望诸臣工恪尽职守,不得怠慢。”
殷士儋闻言,心中一震,立刻明白这道令旨的意义。
这是裕王监国后,首次尝试以自己的名义规范议事流程。
意在打破严嵩等人可能利用正式朝会程式化、难以深入讨论的弊端来把持朝政的企图,同时也在巧妙地确立和强化自身作为监国的决策权威。
他不敢怠慢,连忙领命,斟酌词句,精心草拟起来。
翌日,阳光洒在建极殿外的汉白玉平台上,气氛比之昨日庄严肃穆的大朝会,显得轻松了不少。
裕王坐在特意设置的座位上,徐阶、严嵩、李春芳、赵贞吉、谭纶等重臣分列左右。
这便是依新令旨举行的第一次平台召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