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请夏主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刀兵过后,勿要牵连屠戮我萧氏幼儿。孩童不谙世事,萧氏有罪,罪在老僧一人,在那些为官不仁者,自有老僧与一班罪臣承担!但求……但求存我萧氏一缕血脉,使宗庙香火不至断绝,让列祖列宗在地下,尚能得一炷祭祀!”
他死死盯着高欢,不等回应,立刻说出第二条:
“其二!”他的手掌无意识地又在国玺上收紧:
“江南毕竟是文华所在,请夏主务必护我华夏文脉,勿使其断绝!建康藏书,江左典籍,非萧氏一姓之私产,乃自古先贤心血累积,是天下文华所在,兆民智慧所系!城池可破,王朝可替,然此文明薪火,不可失!典籍若损,文脉若断,此罪之巨,非止亡国,实伤天下!望夏主慎之,护之!”
说过此处,他的呼吸已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却强行压下:
“其三!请夏主勿要损毁江南佛寺!”
他迎向高欢可能出现的讥诮目光,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坦然:
“纵使……纵使老僧痴妄昏聩,误国误民,罪该万死……然则,江南千百寺院之内,尚有众多真心皈依、清净修持之僧众!
民间更是还有无数淳朴善信,依托佛法,安顿身心。夏主可收回寺产,可查察僧侣,但求……莫要如元氏一般纵火焚毁佛寺,捣毁佛像,为这江南百姓,留存一方寄托之所,一片清净之地罢!”
三件事和盘托出。
话音落下,萧衍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脊梁。
那只一直死死按在大梁国玺上的手,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脚下踉跄,全靠那最后一口气,那点不肯在敌人面前彻底倒下的帝王尊严强撑着,才勉强站稳。
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
先前梁臣的呜咽、夏军甲胄偶尔的摩擦声、甚至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似乎都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所吞噬。
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梁朝旧臣,还是夏军将士,甚至是按剑而立、躁动不安的侯景,都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投向高欢。
高欢静静站在那里,自然而然成为了大殿的中心。江南千里沃土的命运,建康百万生灵的安危,萧氏一族的存续,乃至文化典籍、寺庙信仰的走向,此刻,都凝聚在他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话语之中。
他,高欢,此刻一言可决江南命运!
沉默持续了足足不下十息的时间。
高欢缓缓扫过瘫软如泥的朱异等人,扫过那些面无人色、抖若筛糠的梁臣,最后,重新落回到强撑着一口气、眼神已近乎涣散的萧衍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三个请求,反而微微侧首,对着身边肃立的亲卫统领淡淡道:
“传令中军,擂鼓三通,晓谕全军及城内城外,自即刻起,建康城防,由我军全权接管。原伪梁禁军,即刻缴兵卸甲,于朱雀航南侧集结待命,敢有持械擅动、趁乱劫掠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下达完命令之后,高欢才重新将目光完全聚焦在萧衍身上。
他依旧没有直接回应那三个请求,而是向前迈了一步,仅仅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倍增,让萧衍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又是一颤。
“萧衍,”
高欢直呼其名:
“你方才说,佛在民心,在明主一念之仁。”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那么,朕今日便告诉你,何为民心所向,何为良主之仁!”
他的声音陡然提升:
“你这三请,朕,准了!”
听到这几个字,萧衍强提着的一口气仿佛瞬间泄去一半,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些。
但高欢的话并未结束:
“你萧氏的无知稚子朕自不会随意屠戮,不是因为你求情!而是朕不屑屠戮懵懂稚子!此非恩典,是朕的底线!可你萧氏所有成年宗亲,无论昔日是王是侯,是公是卿,必须全部迁出建康!一个不留!朕会给你们两条路走!第一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
“愿降者,举家迁往北地!朕所指的北地,不是邺城,不是晋阳,是长城之外的吐谷浑、柔然边界。那里有广袤的荒田,足够他们开垦!朕会依照丁口,赐予你们土地、耕牛和第一年的种子!
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而是我大夏的编户齐民!他们必须亲手耕作,自食其力,体会何为民生疾苦!北地苦寒,风沙砺骨,正好磨去他们身上的骄奢之气!
朕会派专人监管,给他们五年时间。五年之内,若能安分守己,开荒有成,便可落地生根,保有田宅,作为平民延续香火。五年之内,若敢怠惰荒废,或心怀怨望,则收回一切,贬为官奴!此乃朕给予降者的一条生路,亦是断绝你们根基、永绝后患之策!”
紧接着,他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条路!若有冥顽不灵,不愿北迁,还妄图守着江南富贵旧梦,或者心存不轨的,朕,也准了!
这些人可以留在江南!朕绝不强求!但留下的后果,须由他们自行承担!江南即将全面推行大夏新律,清查田亩,重整户籍。届时他们失去宗室特权,名下田产、仆役、财货,皆需依新法处置。是因抵抗新法而获罪,还是……且各安天命罢!”
他最后冷笑一声:
“总之,从今日起,你萧氏永不许干预江南政事!寸铁不得藏,一官不许任,与兵权、士林彻底隔绝!这是朕之仁,给你萧家留一线血脉,一条活路!亦是朕之规,铁律如山,违者尽诛!”
处理完萧氏,高欢再次开口:
“至于江南文脉,朕不但不毁,更要令其光耀后世,远胜从前!”
萧衍猛地抬头,神色一振。
“琅嬛典籍,六朝华章,非你萧氏一家之私藏,乃华夏万代之瑰宝!朕会命苏绰率经学大儒,即刻清点南梁秘府、世家藏书!封存护佑,片纸不得毁损!来日,朕要在大夏各州广立印书局,将这些经史子集,刊印千万册!
使寒门学子,田间稚童,皆可捧读!让圣贤之言,不再锁于朱门深院!文脉不断,薪火永传,华夏正朔,自此在我大夏!”
“至于你那些佛寺……”
高欢的目光扫过大殿,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冷峻:
“朕不焚毁,不捣灭,也不想效仿拓跋氏之举。但是,天下田亩,当养天下生民!自即日起,江南所有寺庙田产,朕会着人尽数重新清丈!依我大夏律令,留其糊口之资,余者,无论寺产庙产,凡超限者,尽数充公!所得钱粮,用于赈济流民,抚育孤幼,兴修水利!取之于‘慈悲’,当用之于生民!”
他向前逼近一步:
“至于你僧尼,要到官府重新登记造册!无度牒者,即为邪佞!凡不事耕作、不事纺织、不事百工,空谈玄虚、蛊惑人心、盘剥信众者,杀无赦!”
他盯着萧衍,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朕给你的,不是因为你求,而是因为朕愿意给。朕要以此奠定新朝之基,你可明白?”
此言一出,再无转圜。
萧衍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