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跟着老父亲一字一句念经文、学处理杂事;
想起接下J主位子那天,黑压压的信众跪满一地,那震耳的呼声,响彻四野;
想起这些年一点点攒下的金山银山,手里捏着的肥田、盐池、矿山、往来赚钱的商路……
过去几十年风风光光的日子,像一个幻影,在眼前闪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灭了,只剩下一捧冷灰。
“夏府……萧云骧、丁保桢……”他嘴唇微动,这几个名字在齿间磨着,眼神里恨意、恐惧纠缠在一起。
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打死也不愿承认的服气。
对手不光要他的命,还要把他立足的根基,那些曾经对他深信不疑的人心,一锹一锹地挖空、捣碎。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沉郁的灰蓝逐渐透出微光,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
这一夜,马化隆的眼睛,没有合上过。
天亮了。
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终于停了。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刺眼的白。
白得那么纯粹,仿佛开天辟地之初,万物本该如此干净。
马化隆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吃食,只觉得脑袋里像灌了糨糊,胸口堵着石头,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大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鼓噪,中间夹杂着隐约飘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顺着风一阵阵传进来。
他心口猛地一抽,在马五的搀扶下,脚步发飘地再次匆匆登上堡墙。
墙外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刹那间凉透了。
只见金积堡正门外,夏军并没有逼近,只是在火炮够不着边缘地带,整齐地列着一个肃杀的军阵。
无数刺刀林立,在雪后初升的太阳底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在军阵和堡门之间,那片原本空旷、现在覆满白雪的平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停尸场。
近千具昨天战死的马家兵丁的尸体,被夏军用骡马拖着简单的雪橇排子,
一车一车运到这里,密密麻麻地扔在雪地上。
他们保持着临死前的各种姿态,有的眼睛瞪得滚圆,有的蜷缩得像受惊的孩子。
尸体早已冻得铁硬,像一大片被严冬瞬间冻结、扭曲怪异的枯树林。
洁白无瑕的雪地,被无数脚印和橇痕践踏得污泥狼藉,
暗红色、紫黑色的血污,东一滩西一滩地泼洒、浸润开来,
在这片惨白的底色上,画出了一幅巨大、残酷、令人不敢直视的死亡画卷。
紧接着,一个夏府人员,拿着厚纸卷成的喇叭,走到军阵前的一道土坎后,
运足气,朝堡内放声大喊。
声音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但一些关键的字句,还是钻进每一个堡墙守军的耳朵里:
“……夏府仁德……不忍看死者暴尸荒野,让狼叼鹰啄……”
“特地将贵部阵亡弟兄的遗体送还……准许你们出堡……收敛自家亲人……入土为安……”
马化隆听罢,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顿时满脸血红,太阳穴青筋暴跳,眼前阵阵发黑。
攻心!
这是赤裸裸的攻心毒计!
夏军要是真讲什么仁德,为什么不在原地挖坑埋了?
偏要费这么大劲,把尸首都拉到堡门前,让里面的人亲眼来看?
这哪里是仁德?
这分明是要用刀子,把堡里每个人心头上那道还没结痂的伤口,再血淋淋地撕开!
用亲情,用哭声,用这看一眼就做噩梦的景象,
把他们最后那点抵抗的念头,彻底冲垮、碾碎!
这心思,太毒了!
他刚想扯着沙哑的嗓子,命令墙头上那几门自铸的青铜炮,
瞄准那个藏头露尾、却满口地道兴庆府土音的喊话家伙。
这分明是个无耻的、投靠夏府的本地叛徒!
可就在对方被风吹过来的断续喊声里,他猛地捕捉到了三个字——
“马耀祖”。
像是一个炸雷直接在脑子里劈开,马化隆浑身剧烈一震,差点直接瘫倒。
他整个人猛地扑到冰凉的垛口上,拼命侧过耳朵去听,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耳廓。
再仔细听,没错!
那人反反复复地喊,马耀祖的尸身,也在里面,让堡里赶紧派人出来收尸!
马化隆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甜,一股热流直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