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夏军拿下赣东北的饶州、广信两府,掌控赣省全境,至今已整整一年。
天下大势,在这一年间风云激荡,波诡云谲。
神国经历那场惨烈内讧,元气大伤,昔日锋芒尽挫。
夏军则南取岭南,自“不列滇”人手中夺回港岛,继而与神国彻底割席,分道扬镳。
然而对于赣省百姓,这过去的一年,是自神国起事以来,耳根旁第一次听不见战场轰鸣的年月。
战火如潮,退向远方,留下的是被反复冲刷、亟待抚慰的残破山河。
随着境内大小盗匪被依次清剿,新的地方衙门也在废墟上立起门楣。
一种久违的、名为秩序的东西,正悄然回归这片土地。
此时,周边的闽、浙、皖等地,仍是一片枪炮与喊杀之声。
无数躲避战火的百姓,如同寻找避风港的舟船,顺着水陆,源源不断涌入这片相对安宁的土地。
这些新来的劳力,让赣省境内因战乱而大片抛荒的田地,重新被铁犁翻出,沉睡了许久的地力,正被一点点的唤醒。
几场透雨过后,田野里不再是杂乱疯长的荒草,而是泛起了一片齐整的新绿。
农人们赤脚踩在湿软的泥里,弯腰整地,低头育秧。
那催促耕牛的吆喝声,高一声低一声,在田垄间此起彼伏,应和着犁铧破土的声响。
依托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以及纵横交错的赣江、昌江、锦江等数十道水系,一张便利的水运网络,天然织就。
河面上,帆影幢幢,橹声欸乃。
载满粮食、木材、瓷器、山货、药材的货船,与坐着商旅、探亲者的客舟,往来穿梭,络绎不绝。
鄱阳湖宽阔的水面上,时常可见夏府机械局新造的蒸汽船。
这些冒着黑烟、发出轰鸣的铁家伙,宛如闯入传统水墨画的怪物。
正用它粗重的鼻息与力量,不容分说地撕碎古老水域的宁静。
只有真正淋过倾盆暴雨的人,才懂得一方小小伞盖的珍贵。
赣省这片土地,这些年一直是神国与旧朝反复拉锯、残酷争夺的战场。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双方兵马一次次蹂躏而过,留下的只有断壁残垣、荒芜田园,以及死伤枕藉的百姓。
那份痛楚,早已深入骨髓。
因此,每一个幸存下来的人,都极为珍惜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夏府推行的“均田亩”、“轻徭赋”等新政,精准的切中了底层百姓最迫切、最根本的需求。
也因此,赢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拥戴。
当夏军征召国民警卫队异地驻防,组织民兵操练;
或衙门发动民众兴修水利时,得到的回应,不再是畏惧与推诿,而是近乎热烈的响应。
长长的堤坝上,蜿蜒的河道旁,成千上万的民众聚集,挥动铁锹,夯筑泥土。
那整齐雄浑的号子声,充盈着一股重整破碎山河的力量。
可以说,如今的赣省,已和早已安定的川、湘、鄂等省一样,成了夏府又一个坚实可靠的腹心之地。
经过整整一年的休养生息,它不再需要从外省调粮接济。
反而凭借鄱阳湖平原天生的肥沃与丰饶,逆转为夏府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与财赋重地,开始有力地反哺整个大局。
位于赣东北,与皖省徽州、池州接壤的饶州府景德镇,便是这股复苏洪流中,一个最为鲜明的缩影。
这座曾享誉天下的瓷都,在连年不息的兵燹中,一度黯然失色,窑火熄灭,工匠流散,商路断绝。
往昔的喧嚣被荒芜吞没,只剩残破的窑址与空无一人的街巷,在风中无声诉说着辉煌的往昔与劫难的痛楚。
如今,秩序稳定,外省人口不断涌入,加之夏府对工商业不遗余力的扶持。
生命的活力,重新被注入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破败的街巷被逐一清理、修缮。
新的屋舍,沿着斑驳的青石板路两旁,一栋接一栋地建起。
最惹眼的,仍是镇郊那遍布的磁窑。
一座接一座,重新升起了袅袅烟柱。
窑工们赤着膊,流着汗,将一件件精心制作、绘彩的泥坯,小心地送入炙热的窑膛。
空气里,弥漫着瓷土朴拙的土腥气、釉料清冷的矿物味,混合着松柴燃烧时特有的焦香。
这便是景德镇独一无二的味道,是生机正在复苏、最真实的味道。
断绝已久的四方商旅,也重新踏足了这片土地。
带着南北东西各异口音的客商,挤满了大小瓷行,与老板们高声洽谈、仔细验货、交割。
更令人感到新奇的,是那些从长江逆流而上、船头飘着各式奇异花旗的外国商船。
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操着生硬拗口的官话,辅以夸张的手势,正与瓷行老板面红耳赤地“砍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