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九年冬,应天府帅府的暖阁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朱元璋解下染着征尘的外袍,看见马氏正就着灯烛缝补一件蜀锦夹袄——那是前日朱升送来的贺礼,袖口处被他骑马时勾破了线头。“今日去请刘伯温,又吃了闭门羹。”他往椅上一坐,靴底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雪粒,“那老儿当年替元廷剿匪时挺利落,如今倒端起架子了。”
马氏指尖一顿,银针在烛火下闪过冷光:“我听朱先生说,你首先提的便是刘伯温?”她故意用了句江淮俚语,见丈夫挑眉,才笑着放下针线,“越是被先生放在名录首位的人,越不会轻易点头——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可是踏破了隆中草庐的门槛呢。你带着亲兵去叩门,人家隔着门缝见你甲胄在身,还以为是来下战书的,哪敢轻易应承?”
朱元璋摩挲着案几上的《郁离子》——那是刘伯温的着作,书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兰草。他忽然想起朱升说过,刘伯温最爱种兰,案头常年摆着“君子当如兰,处幽谷而不改其香”的条幅。“可我已放下身段,亲赴青田三次,”他忽然烦躁地翻了翻书页,“比当年郭子兴请我还多一次!”
马氏起身替他添了杯热茶,茶汤在细瓷碗里荡开涟漪:“你呀,只知道带兵打仗要‘攻心为上’,却不懂待士大夫要‘以情动之’。”她指尖点了点《郁离子》里《卖柑者言》的段落,“刘伯温写这篇时,骂尽了官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见他心里装的是‘清名’与‘苍生’——你若只带着官印和金银去,岂不是拿俗物辱了他?”
窗外忽然飘起细雪,竹枝被压得簌簌作响。朱元璋望着妻子鬓角新添的霜色,忽然想起当年在濠州,她揣着热饼藏在胸口,只为给他送一口热食,饼子把皮肤烫得通红。“那你说,该如何做?”他忽然握住她粗糙的手掌,触到掌心的茧子——那是多年操持军务、缝补将士衣甲留下的印记。
马氏低头一笑,指尖划过案头的《应天府民生图》:“明日我备些家乡的腌菜和新茶,以‘通家之好’的名义去青田。你呀,暂且放下‘大帅’的架子,只当是邻里串门——刘伯温见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带兵甲,或许肯说些真心话。”她忽然想起朱升曾提及,刘伯温的发妻亡于战乱,膝下幼子寄养在同乡家中,“对了,把咱们刚得的那幅《教子图》带上,听说他幼子爱读绘本。”
三日后,青田山庄的柴门终于在马氏的叩击下缓缓打开。刘伯温看见门前站着的中年妇人,身着粗布蓝衣,鬓角别着朵野菊,身后的仆从抬着竹筐,筐里露出腌菜坛子的青釉——那是地道的江淮风味,竟与他记忆中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妾身马氏,冒昧叨扰先生,”她屈膝一福,亲手捧出茶盏,“听闻先生爱喝松萝茶,特意让应天府的茶农炒了新茶,还请尝尝是否合胃口。”
堂中炭火摇曳,马氏看着刘伯温盯着茶盏发愣,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这是小儿临摹的《耕织图》,先生幼子若喜欢,便留着玩吧。”画轴展开处,田间农夫挥锄、织女坐机的场景栩栩如生,角落还歪歪扭扭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那是朱元璋长子朱标的笔迹。刘伯温忽然想起自己夭折的幺儿,喉间一紧,竟说不出话来。
“先生可知,我家夫君为何三番五次来请?”马氏忽然望向窗外的梅林,“他常说,当年在徽州雪夜,朱升先生送他九字真言,让他懂得‘根基’二字。可这根基,不单是城墙和粮草,更是像先生这样,肯为百姓把心焐热的人。”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前日应天府闹蝗灾,夫君带着文臣们在田间捕蝗,鞋上沾满了泥巴——他呀,最恨别人叫他‘大帅’,总说自己不过是个想让百姓吃饱饭的农夫。”
雪光透过窗棂映在刘伯温脸上,他忽然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朱元璋在应天府设立“惠民药局”,免费给百姓施药;废除了元廷的“匠籍”,让手艺人可以自由营生。这些事,比起当年元廷的苛政,简直有天壤之别。“夫人可知,刘某曾为元臣,手上沾过……”他忽然顿住,指尖捏紧了茶盏。
“先生说的,我家夫君早想过了。”马氏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那是朱元璋亲笔所书,字迹粗粝却工整,“他说,当年孙德崖带人劫营时,他也以为这辈子要毁在同室操戈上,可后来才明白,乱世中谁没走过弯路?重要的是,如今愿不愿为百姓把路走直。”信末,赫然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耕”字——那是朱元璋特意学的,寓意“以耕为基,以民为本”。
至正二十年春,青田山庄的柴门终于打开。刘伯温背着行囊走出时,看见门前的石阶上,新放了一尊陶制的耕牛——那是朱元璋让人送来的,牛背上刻着四个字:“与民同耕”。他忽然想起朱升在《时务策》里写的“得人心者得天下”,此刻望着远处应天府方向的云气,忽然懂得,这个屡屡叩门的人,叩的从来不是他刘伯温的房门,而是天下士子心中那扇“能否托付苍生”的门。
当刘伯温的马车驶入应天府,城门口的百姓正围着新贴的《劝农文》议论纷纷。他掀开轿帘,看见朱元璋穿着寻常百姓的短打,正蹲在地上帮老农扶正犁铧,身后跟着的亲卫,竟也都挽着裤脚,手里拿着粪箕——这幅景象,与他记忆中高高在上的“大帅”形象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