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天眯着眼,毒蛇一样的视线从头到脚扫视关弘,心中起了盘算:弄不死这姓宁的小王八,难道还动不了他的狗腿子么?
他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更深,心中的怒气总算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正想得高兴时,关弘本来低垂的头忽然擡起,视线与他相撞。
左小天初不以为意,可刹那之后,忽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弥漫开来。
这人的眼神……
宁野风正在汇报一些总坛近来的动态,说了几句,见左小天似在发愣,不得不咳了一声,道:“少主?”
左小天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指了指关弘,道:“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关弘视线瞟向宁野风。
宁野风笑笑,回头道:“少主问你什么,就说什么,看我作甚?”
“是。”关弘恭恭敬敬地对着左小天一礼,道:“小的关弘,是宁舵主麾下一名探子手。”
探子手是个比基层弟子更高两级的职位,并无实权,但常被上头派出执行一些探听消息、放哨的任务,因此都由一些灵巧聪明的人担任,善于应对突发情况。
这个职位说高,手下没兵;说低,又常伴上峰左右,说话可以直达天听——想当年,宁野风就是左公常的探子手,而后一飞冲天,成了盟里最年轻的一位舵主。
因此,很多人视此职位为一条升迁捷径。
左小天听了,嗤笑一声,颇不以为然:“就这么个活儿?”他探食指点了点关弘,懒懒地道:“你若肯跟着我,明儿就升为‘把头’,怎么样?”
一旁的师爷脸色尴尬,欲言又止——哪有这么当面挖人的,不是给宁舵主没脸吗?
“少主……”师爷小声想要劝,刚说两字,左小天转头,冷冷凝视着他:“怎么,我要个人,也太过分了?”
师爷对上那阴狠的眼神,一下子怂了,干笑着闭了嘴。
左小天笑了一声,拾起桌上茶碗轻呷一口,看也不看宁野风,道:“一会儿跟师爷去领腰牌。”
茶水入口顺滑清透,左小天心情好了些,可还没咽下去,就听一人道:“不可。”
大厅内出现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左小天持杯的手微微一抖,缓缓撩起眼皮,凝视着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说话的人是关弘。
左小天额上迸出一条青筋,微笑道:“方才我没听清,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一遍。”
关弘横跨一步,出列,单膝跪地,垂头道:“谢少主厚恩,属下铭感五内,可是——”
“可是?!”左小天手中茶碗对着关弘砸了过去,啪的一声,正磕在那青年的额角,血一下涌了出来。
“还他妈跟我‘可是’?!既然给脸不要脸,我看你这脸也不用留着了——来人啊!”
门外应声闯入三名大汉。
“把这狗东西给我推出去,扒了脸皮,不准让他咽气——给我吊在中庭,叫全分坛的人都来参观!”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一顿,侧头道:“宁舵主,你这手下人实在太没规矩,以下犯上,留着以后也是祸害,我就替你处理了,不必谢我。”
左小天说完,等着看他反应——让宁野风尝尝失了左膀右臂的滋味,他若是敢给这小子求情,哼……就说他从心底瞧不起自己这个少主,是他指使关弘这样做的!
左小天笑着,等着。
宁野风竟然也面现笑容。
他看也不看关弘,扬声道:“少主气得有理,气得对!”
左小天冷眼瞧着他。
“不过呢,对此人,我劝您还是不要轻易用刑为好。”
左小天眼睛一亮,大喝一声:“哈!莫非宁舵主还要包庇他?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为——宁野风,我知你向来不服我,莫非此人这以下犯上的胆子,是你教导出来的?”
宁野风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左小天冷笑着,道:“不敢?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别说我不给你面子,但今日这狗东西我必须得教训教训他!”
宁野风一摊手,道:“请——”
左小天一怔。
宁野风道:“少主要罚谁,盟内谁敢置喙?不过我劝您先弄清此人的来历——”
左小天大笑一声:“他什么来历?莫非是你小舅子?”
宁野风很爽朗地道:“少主真是英明——说对了一半,他是盟主的妻弟。”
前半句话一出口,左小天满面厉色掺着得意。
待听清了后半句话,蓦地起身,戟指关弘:“你说他——”
宁野风满面真诚,点了点头。
然后眼看着左少主就似个漏了气的尿泡,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
这还罚什么?
没有人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那关弘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冒充左公常的妻弟。
可是他想不通,一个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分到宁野风手下当跑腿的?
并且有一点是他极为在意的——这个关弘令他有种奇异的熟悉感——这人的脸他肯定没有见过,可是那个眼神……
两日后,撒出去的探子报告,找到温书青一行人的踪迹了。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宁野风依着温书青的意思,将左小天骗了出来。
其实压根儿都不用编理由,告诉左小天,发现了小麦和温书青的踪迹,这小子就鬼催地带着人去报仇了。
左小天犹豫着要带多少人马——他本来是个极狂傲的性格,只是从一只眼睛瞎了以后,人的胆气似乎也弱了,有些疑神疑鬼,心里烙上了挥之不去的怯意。
军师看出了他的顾虑,出言建议道:“少主,此事不宜太过声张,那两人现在就是受了惊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肯定就溜了,您带着二十精锐好手,加上那个宁野风,让他打头阵——属下带着一百帮众在后面护着您,防止惊了猎物。”
左小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这时候,宁野风笑道:“别了,少爷还是多带些人马,免得到时候受了惊吓——”
这句话是捅了肺管子。
左小天冷笑着睨着他,道:“你不用激我,爷活这么大,还没怕过谁!”扭头对军师道:“就依你的主意!”甩袖便走。
他没看见的是,身后二人在他走后,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带路的人在胡同深处一扇陈旧的木门前停下,以手势比划示意——人就在这里。
左小天兴奋而紧张,脸肌微微的扭曲着,给身旁的人递了个眼神——冲进去!
堀嚓一声,木板门应声碎成两截,左小天反而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身侧的打手们蜂拥着涌进院中。
院里坐着一个青年。
二十多岁的年纪,身穿着市面常见的青布衣衫,气质文雅从容。
乍一看像个书生。
可谁也不敢真的将他当成书生看待。
二十多人顷刻间围住了温书青,试探着缩小包围圈子,谁也不敢第一个冲上去。
他们都参与过那晚的围杀,有些人虽然不曾直接和这青年交手,但对他的能力已经有了很深的认识。
这个认识令他们谨慎地行动,谨慎地决定。
人对自己的对手有足够的认识是件好事。
不过,光了解对手也不够。
还得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来的这些都是自告奋勇跟着的,他们虽知道这次点子扎手——甚至连杨坛主可能都栽在他手上——可是这毕竟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如果能在总坛的小少爷面前表现表现,兴许能一飞冲天也说不定的。
所谓富贵险中求。
另一方面,他们对自己还是颇有自信的,认为那天晚上是因人多手杂才被温书青跑了。
所以说,人不光要了解对手,还得知道自己的斤两,高估自己能力带来的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
左小天看见他,就想起小麦,想起小麦,右眼就一跳一跳地痛了起来。
他站在包围圈之外,扫视周遭几个房门紧闭的小屋,阴沉地道:“那小贱人呢?”
旁边一个大汉狗腿的上前答道:“肯定就躲在那几间屋子里,少爷,一会儿我就将她搜出来!”
没成想话一说完,左小天扬手就抽了他一巴掌:“我问你了吗?!”
大汉诺诺捂着脸退开。
左小天重又将视线投向温书青,“你如果愿意放弃抵抗,只要将那小贱人交给我,我可以留你一命。”
温书青道:“哦?你肯放我走?”
左小天微笑了下,道:“只要你留下一双眼睛,一只手,和一条腿。”
温书青也笑了,道:“这样吧,只要你愿意放弃抵抗,并且留下一只手,一条腿——眼睛就不必了,太丑了——我也可以留你一命。”
左小天粗喘着,脸色逐渐涨红,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以为自己今天还能逃得了吗?我告诉你,这里的人不过是打头阵的,还有几百名一流好手就埋伏在外面——温书青,你会为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后悔——我要你看着那小贱人惨死——”
温书青忽然截断他:“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左小天怔了一下,反应过来,笑得更加开怀:“你不爱听,我偏要说——那个贱人,婊子,娼妇养的下贱坯子……”
忽觉后腰一凉,紧接着腹部一阵钻心的剧痛炸开,左小天惨叫一声,低头,见一截刀尖自腹部穿了出来。
他颤抖着想扭头,身后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他不让你说,是为了你好,为什么不听劝呢?”
宁野风擡手一拔,血花四溅。
左小天的身体软软瘫倒下去。
这一变故惊呆了那些打手,一时居然怔愣住,不知所措。
左小天在地上挣扎扭动,嘶声喊着:“救我——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有人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愣着干什么,快救天少爷!”
然而这人喊话的动静虽大,自己却不动弹。
有几个愣头愣脑的就往前冲,想先把左小天从宁野风脚下拉回来,却见宁野风调转刀尖,冲下又捅了下去。
左小天一声尖叫,这下子肩胛也给扎穿了。
温书青皱了皱眉。
宁野风笑笑,总算没再使力,就着这个动作,对这群人道:“谁敢动一步,你们少爷身上就多一个窟窿,你就是害死天少爷的大罪人——听清楚了吗?”
那群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动作了。
左小天犹在怒骂,“宁野风,王八蛋!……你吃了豹子胆,你敢动我——你等着义父将你活剐了!把你碎尸万段!你等着——一会儿援兵到了,我要把你凌迟碎剐!!”
宁野风蹲身,手中的刀还插在左小天肩胛上,他微微施力,就听见脚下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喊叫。
“你还挺有精神,援兵?你是说他们吗?”
宁野风撮唇打了个呼哨。
呼啦一声,只见四处屋瓦房顶上,凡是能站人的地方都冒出人影来,手持兵刃,张弓搭箭,对着院内这二十来人虎视眈眈。
这些人穿的也是天地盟弟子的服饰,可明显不以左小天为主。
宁野风一摆手,房顶的人飞快隐遁起来,仿佛刚才出现那一大帮人只是一种错觉。
左小天哆嗦着,眼睛快要瞪裂:“刘……刘师爷……”
宁野风惊讶道:“你该不会一直都没发现刘师爷的身份吧?”
左小天这些年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除了前几天眼睛受伤不轻,哪里吃过这种苦,一时间痛得四肢抽搐,口角流出涎水,几乎不能对宁野风的话做出反应。
可他还是听明白了,满眼的血色快要涨裂般瞪向宁野风。
宁野风笑道:“刘师爷在你身边,跟了有三年了吧?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盟主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是收拢一个小帮派——这本不是个很难的活儿,但你觉得谈判太麻烦,干脆就杀了所有不愿归顺的人——刘师爷的亲弟弟正在其中。”
“所以,”宁野风微微欠身,提高了声量,也是给那二十来个人听的,“没有援兵,听清楚了吗?你众叛亲离——”
宁野风站起身,扫视那些人:“不过也许你们里面有衷心护主的也说不定——”
那些大汉面面相觑,有人喊道:“宁……宁舵主,即便今天我们归顺您,可这事情如果传到盟主耳朵里,大家不还是个死?!”
宁野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我既然敢对左小天动手,必然也有一定的把握——但我没有必要将打算说给你们听,要不要跟着我,还看你们的选择——是马上死,还是跟着我搏一搏前程。”
他话音未落,当啷一声,一个大汉将刀扔下,跪在地上叩头:“宁舵主,小的愿意归顺您的麾下!”
有了带头的就好办多了,一时间乒乒乓乓,二十来人都跪在地上。
他们本来就是杨天禧的人,谈不上对左小天有什么忠诚的——虽说这是总坛来的小少爷,可总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金贵。
左小天终于知道怕了。
他恨不能这是一场噩梦,醒过来自己还在坛中并未动身。
“别……别杀我……宁……宁大哥,看在,看在……义父的份儿上……宁大哥,我再也不敢跟你作对了……”
宁野风看着他涕泪横流的样子,有点儿犯恶心。
这时候,温书青站了起来。
原本围着他的那些人赶紧让路,温书青走到左小天近前,垂眼看这空有一副皮囊,内里肮脏腌渍的年轻人,轻声道:“别怕,不会马上让你死的,你还有些用处。”
左小天已经晕过去了。
宁野风那两刀很有准头,没有伤及要害,但是扎得也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