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要画一张什么样的脸。
一张普通的,能让她混入人海,再也不被找到的脸?
还是…
元梓雯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她落下了笔。
她画得很慢,很认真。
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长信宫的烛火,一夜未熄。
第二天,早朝。
姜原雅处理完政事,心情不错。
她想,梓雯吃了那顿涮羊肉,气也该消了。
她摆驾去了长信宫。
宫里空无一人。
桌上,整齐地放着三样东西。
一封信。
一卷画好了的人皮。
还有一个捏得歪歪扭扭的,早已融化了一半的糖人。
姜原雅拿起那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
“我把你还给你。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欠。”
字迹娟秀,没有半点迟疑。
姜原雅的心猛地一沉,她展开那卷人皮。
皮上画着的,是她自己的脸。
是她身为长公主姜原雅时的,那张女人的脸。
她的手开始发抖。
她冲进寝殿,冲进后院,把整个长信宫都翻了一遍。
没有。
元梓雯不见了。
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那个化了一半的糖人,还在那里。
黏糊糊的糖浆,粘住了她的手指。
甜得发腻,腻得发苦。
……
长信宫的门落了锁。
锁上了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
姜原雅再也没踏足过那里。
她成了很勤勉的君王。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批阅奏折到深夜,龙案上的烛火总是宫里最晚熄灭的那一盏。
十年。
帝国的疆域在她手中扩张了一倍。
国库充盈,百姓安乐。
朝臣们提起这位陛下,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有太宗之风,是天降的圣主。
姜原雅偶尔会在深夜,独自走到太和殿最高的台阶上。
她俯瞰着脚下这座沉睡的,庞大而精密的宫城。
这是她的天下。
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
皮肤的触感早已和自己的融为一体,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张皮之下,还藏着另一个人。
元梓雯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心底的石子,她不去碰,它便纹丝不动。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忘了那个人有些磕巴的声音,忘了她手心总是微凉的温度,也忘了那碗没吃上的东坡肉。
她只需要记得,自己是皇帝,姜盛临。
这就够了。
又一个十年。
皇帝年近不惑,鬓角见了白霜。
他开始变得多疑。
起因是一桩小小的边境摩擦,他却觉得是手下将领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一道圣旨下去,戍边十年的老将被押解回京,削职为民。
朝堂上一片哗然,几个老臣联名上书,为将军求情。
“陛下,陈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请陛下明察。”
姜原雅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跪着的一片乌纱。
她只觉得吵闹。
“忠心?”
她慢慢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朕如何知道,他的忠心,是真的忠心?”
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对她许诺,兄妹同心,共享天下。
结果换来一杯毒酒。
她挥了挥手。
“拖下去,廷杖二十。”
老臣们被堵住嘴拖走,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从那天起,朝堂的风向变了。
阿谀奉承的人越来越多,敢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
姜原雅觉得清净了不少。
她开始频繁地做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是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在说,她是假的。
是个窃国者。
她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寝殿里龙涎香的味道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眼角刻着细纹,眼神深沉,充满了猜忌和疲惫。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这张脸,就是她。
……
叛乱来得猝不及防。
被她信任的替代老将军的亲信,在边境举起了反旗。
檄文传遍天下,历数皇帝的十大罪状:猜忌忠良,滥杀无辜,宠信奸佞。
天下震动。
曾经被她压制下去的各种势力,纷纷响应。
不过半年,叛军就打到了皇城脚下。
“陛下!快走!”
几个仅剩的禁军护卫冲进寝殿,为首的将领浑身是血。
“去哪?”
姜原雅坐在龙椅上,没有动。
她看着殿外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听着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异常平静。
“去成都!蜀道难,易守难攻,我们去那里,还能东山再起!”
成都。
她被护卫们半架着,从密道逃出了皇宫。
身后,是她经营了三十年的帝国,在烈火中分崩离析。
逃亡的路很狼狈。
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看着那些曾经对她山呼万岁的子民,用淬了毒的眼神看她。
她想不明白。
她给了他们三十年的太平盛世,为什么他们要背叛她?
到了成都,她才得知,她的“儿子”,那位她从未放在心上的太子,已经在灵武自行登基。
遥尊她为太上皇。
回到长安后,她被软禁在一座小小的宫殿里。
宫殿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梧桐树。
只是树下没有贵妃榻。
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每日,都有宫人送来饭菜,然后安静地退下,守在门外。
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和当年的永安宫一模一样。
姜原雅老得很快。
不过几月,头发就全白了。
她整日坐在窗前,看着那棵梧桐树的叶子,从翠绿,到枯黄,再到落尽。
她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来回想过去。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浮了上来。
她想起元梓雯第一次出现时,穿着一身青衣,紧张地攥着衣角。
她想起那串酸得掉牙的糖葫芦。
她想起七夕夜里,那盏笨拙的兔子灯,和那句认真的回答。
她甚至想起了更久远的,连她自己都以为忘了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才把那只小狐狸和元梓雯对上。原来,一切的开始,是在那里。
原来,她不是无缘无故地闯进她的生命里。
她是为了还那一块桂花糕的恩情。
而她,却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冰冷的猜忌,把她推开了。
姜原雅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满是褶皱的衣袍上。
她后悔了。
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姜原雅躺在床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感觉自己很轻,正在慢慢地往上飘。
恍惚中,她看到一个身影。
还是那身青衣,还是那张干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脸。
“陛下,我来送您了。”
元梓雯的声音很轻,不再磕巴。
姜原雅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嘶哑的气音。
“你…来了…”
“后悔吗?”
元梓雯问。
姜原雅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悔。”
元梓雯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姜原雅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
那张属于姜盛临苍老褶皱的人皮,像是完成了使命,从她身上剥离。
皮下,是一具丝毫未变的,年轻的身体。
姜原雅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细腻的手。
她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此情此恨,就此一笔勾销。”
元梓雯将那张皇帝的人皮收好,转身离去。
“已过五十余年,无人会信你是姜原雅了。”
“就此……别过。”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再也没有回头。
……
蜀中山水间,多了一位女诗人。
无人知晓她的姓名来历。
她总是独身一人,穿着素色的长衫,走遍了名山大川。
她的诗里,有山河的壮丽,有民间的疾苦,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忏悔。
她还在找。
找一个穿着青衣,会画皮的姑娘。
她找了一辈子。
直到青丝变白发,也没能再找到。
……
后记:
“就此……别过。”
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
“等等!”
元梓雯的脚步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我不要别过。”
姜原雅飘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梓雯,我不要就此勾销。”
“我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
“你再给我画一张脸,我跟你走。我不做公主,也不做皇帝了,我就跟着你,去山里,去水边,你烤鱼给我吃,我给你念诗。”
元梓雯沉默着,没有动。
“我…我找了你一辈子。”姜原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不想再找下一辈子了。”
元梓雯终于转过身,她看着姜原雅那近乎透明的魂体,慢慢地从布包里,又拿出了一卷空白的画轴。
她将画卷在地上铺开,提笔蘸墨。
笔下出现的,不是荒野,不是宫殿,而是一片开满了白色原花的山谷。
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进来吧。”元梓雯轻声开口,“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归处。”
姜原雅毫不犹豫地飘了进去。
元梓雯也跟着踏入画中。
她走到姜原雅身边,牵起她的手。
魂体触碰到她的瞬间,变得凝实起来。
“以后,我给你做东坡肉。”
“好。”姜原雅反手握紧,笑了,泪水却滑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正准备走向山谷深处。
“卡!”
一个清亮又气急败坏的女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停一下!停一下!我喊停!”
山谷、溪水、花香,瞬间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片片剥落。
温暖的橘色灯光重新笼罩下来。
所谓的宫殿和山谷,不过是一间装修豪华的别墅客厅。
空气里飘着的也不是龙涎香,而是小龙虾和烤串的混合香味。
元泠双手叉腰,站在客厅中央,一张脸气得通红。
她手里捏着一沓A4纸,正是她们刚刚演绎的剧本。
“我的悲剧!我呕心沥血写的绝世大悲剧!”
元泠指着沙发上还手牵着手的两个人,痛心疾首。
“你们俩给我改成什么了?啊?七夕限定版私奔甜宠剧?”
姜原雅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笑得不行。
她把元梓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后者正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她肩膀上。
“姑姑,你那个结局太惨了,我们即兴发挥,改了一下。”
“改了一下?”元泠简直要跳起来,“姜原雅悔恨终生,孤独终老,这叫人物弧光!这叫主题升华!你懂不懂什么叫BE美学!”
“不…不懂。”元梓雯从姜原雅怀里探出头,小声地反驳,“我…我就是觉得…不…不该让她…一个人。”
一离开剧本里那个流畅说话的设定,她又变回了那个有点磕巴的小姑娘。
坐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的赵晴萱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串烤牛心,精准地塞进嘴里,想了想说:
“确实不该。”
斜对面的地毯上,苏简兮盘腿坐着,正慢条斯理地用湿巾擦拭着自己的墨镜镜片。
她闻言抬起头,紫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流转着一丝笑意:
“死d敌,我难得同意你一次。大过节的,谁要看人找了一辈子对象最后还没找到的故事啊,多晦气。”
“咳。”赵晴萱似乎被呛了一下。
元泠被这几个人气得说不出话,她深呼吸,试图平复心情。
“行,你们赢了。我再也不写悲剧本了,再写我就是狗。”
她把剧本往茶几上一摔,泄愤似的拿起一罐冰可乐,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罐。
t她顺手翻了翻,看到了剧本的最后一页,被元梓雯和姜原雅即兴发挥的对白,潦草地记在了空白处。
“我找了你一辈子。”
“我不想再找下一辈子了。”
元泠拿起那页纸,看了很久。
她忽然笑了。
“算了,还是甜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