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起身应承,皇后的殿中就有文房四宝,使女将澄心堂纸铺开在桌上,又细细地为她研磨。
皇帝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略微思索,提笔便写下两行字:“威振远塞,德沐泾阳,将军之风,千古流芳。”
皇帝却无心欣赏她笔触的飘逸姿态,琢磨纸上的这四句,皱眉道:“远塞关,泾阳路,你所写的将军是谁?”
他在明知故问。
定国公二十四岁时靠远塞关一役出名,此后战无不胜,一路青云直上,做到泾阳路安抚使,掌管泾阳一路的军政大事,他坐镇边地的二十余年,硝烟烽火尽数熄灭,所到之处皆是太平颂声。
薛竹隐放下笔,声音歉然:“舅父恕罪,竹隐近来正欲思索为定国公写一篇墓志铭,这才下意识地写了此句。”
皇帝眉头缓和,薛竹隐是定国公的孙媳,为他写墓志铭也不为过。
不过定国公都死了好几年了,怎么想起来要写墓志铭?
薛竹隐小心翼翼地观察皇上的神色,解释道:“我最近和修远一起回祖屋小住,看到定国公的坟墓在祖屋后的一片竹林里,凄凉得很。想起他一生功绩显赫,死后竟孤孤单单地待在小土包里,故而想为他作一篇墓志铭。”
皇上似乎在追忆什么,他感慨道:“定国公当年确实威风,先皇常常赞他骁勇,只可惜……”
薛竹隐试探性地问道:“竹隐年少,不曾亲历过定国公还在的时代,舅父可愿与竹隐说些定国公的事迹供竹隐写墓志铭?定国公如今屈身荒林小坟,我这个作孙媳的,不求他能得见圣颜,但得舅父的只言片语,也替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
皇上:“定国公如今葬在哪?朕有空前去祭拜,如今朝中没几个能打战的武将,朕着实有点想念定国公了。”
薛竹隐:“就在大桥村,若舅父能够前去祭拜,修远他定会欢欣不已,定国公也能含笑九泉。”
五月十九,在薛竹隐的陪同下,皇帝的马车悄悄出了城,驶往大桥村。
五月原野上的风光郁郁,山林蔚然,木秀其间,雉雊麦苗,鹭点烟汀。
皇帝坐了多时,面露疲色,薛竹隐将车帘卷起,让凉爽的微风吹入马车。
她见皇帝不住地揉太阳xue,说道:“前面还有二里地,舅父坐车怕也坐乏了,不如我陪舅父走走,我们一路吹风赏景一路走过去。”
为了更好地欣赏风景,薛竹隐带皇帝走的是河边的小路,旁边就是农田。
田间是干燥的泥土地,小路被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道路旁,庄稼已有半人高,马车缓缓地跟在两人身后。
皇帝对农事的参与仅限于春耕祭祀的时候挥着锄头象征性地在地里舞两下,因此他对乡村的一切都很好奇,薛竹隐娓娓道来,为他解释。
“那是什么?”皇帝指着河边边一堆废弃的木架问道。
木架是残缺的龙骨形状,显然是长久地被丢在河边,日子久了,颜色暗沉,生出绿色的霉斑,沿着河道看去,一路净是这种被丢弃的木架。
“竹隐不敢说,怕舅父听了生气。”
“但说无妨。”
“这些是被毁坏的水车,本来现在正是农耕时节,庄稼需要大量浇水。可是工部尚书为了保证河道水位能够运送太清宫修建所需的木材,下令百姓不许从河里抽水,老百姓只好在半夜偷偷地抽水灌溉,掾吏为了禁止,纷纷将水车拆毁。”
她想起顾修远说的,皇帝向来吃软不吃硬,深吸一口气,说道:
“舅父修建太清宫本是孝心所在,可清宫本不需要那么多的木材,可工部尚书却下令京都周边的州县都要运送木材,多出来的木材不是堆在地上慢慢腐烂,就是被有心之人转手倒卖。这些人作恶多端,简直是对舅父赤诚之心的亵渎!”
薛竹隐强忍住心底的不适,一脸恳切地将皇帝望着,对皇帝的回护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工部尚书的错,皇帝有什么错呢?不过是被有心之人利用而已。
但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反驳她刚刚说出的话:
呸,修建太清宫大动干戈,劳民伤财,陛下昏了头才会听郭解的撺掇做这种蠢事!
“竟有这样的事情!”皇帝被木架背后的真相震惊,一脸怒容。
薛竹隐觑着皇帝的反应,附和道:“我也是上次来此小住,好奇之下才知道实情。庞博看着和善清直,没想到如此行事,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
“朕许你暂代侍御史的职务,回去将个中情况查清楚,递劄子给我。”
“是,竹隐定不负舅父所托。”
果然讨得上位者的欢心,得到权势比吃饭喝水还容易。她今日回御史台之随意,一如当初皇帝在朝会上把她赶去国史院,如此人事调动,直接越过三司的重重商议审批。
她一面鄙夷自己,一面给自己为自己找借口,她并非阿谀奉承之人,不过是曲线救国罢了,这是能屈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