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叔又央求她:“既然公子都走了,夫人能不能继续住在府里?公子之前一走就是五年,冷冷清清的,况且秋云现在管家,我颐养天年就行,还能和老周说说话,夫人不然留下来吧?”
老周附和道:“我也想继续在顾府住着,和老顾说说话,还能和赵氏说说话……”
薛竹隐疑惑:“赵氏?之前住在大桥村家里的田被秦家霸占的那个女子?”
秋云解释道:“她情愿留在府里做活,说可以领工钱养孩子,我便自作主张把她留下来了。”
薛竹隐继续疑惑:“你为何要同赵氏说话?不能和秋云说吗?”
秋云小声解释:“老周对赵氏有意……”
薛竹隐了然,点了点头:“你想娶赵氏为妻?为何不与我说呢?我可以给你作主。”
老周急得涨红了脸:“秋云这丫头净乱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人家都不一定点头呢!”
他声音小下去:“大人,反正顾府不多我一个,我能不能继续住在顾府,白天过去给您驾车?”
“不能,我都已经与顾修远和离了,我的车夫还住在顾府,传出去像什么话!”薛竹隐严肃地说道,她又转向秋云:“秋云,你呢?”
秋云恭敬地说道:“大人去哪秋云便去哪。但秋云也私心希望大人能留住顾府,大人自打嫁到顾府以后,行动自由许多,不必天天挨老爷的训。”
何止是薛竹隐,就连她也天天挨训,处处受限,在薛府的日子当真十分压抑。
也是,薛竹隐心底划过一丝苦涩,她也不想回到薛府,每日都要见到冷冷淡淡还要督促她的父亲。
她说道:“谁说一定要回薛府的?不回薛府,我自个在外买宅子住。”
秋云眼神惊喜:“秋云愿跟着大人!”
她宣布道:“这件事便这样定了,秋云,你可以开始收那些不要紧的细软了,那些文书劄子之类的,等我得闲了亲自整理。”
一连过了几日,薛竹隐每每在灯下写劄子看书,便忍不住停下来想顾修远现在到哪儿了,身上的伤如何。
他是自西北回来的,又在那待了五年,对西北很有感情,从京都出发去熙州,也要经过颍州,他应当是去了西北吧?
半夜,她实在睡不着,干脆披衣到园子里走走吹吹晚上的凉风。
竹林飒然摇落,薛竹隐一路向园子走,穿过花园,去到花厅,见池塘边还亮着一盏灯,隐隐有人声在说话。
她走过去,听到老周兴致勃勃的声音:“这话本子上,大人和姑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要我说,大人应该抛下官身,不顾一切地去挽回姑爷,那才是美事呢!”
薛竹隐皱起眉头,他这么喜欢挽回,他怎么不去找顾修远?
顾叔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什么时候我才能带小公子小小姐。夫人生得清秀,公子又长得俊俏,我还想着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好看。”
老周也惆怅:“这话本子上说,大人和姑爷生了个小小姐,长得粉雕玉琢,可爱极了,可惜也没能实现。”
薛竹隐沉着脸从暗处走出,老周和顾叔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就着一碟猪头肉聊天喝酒。
见到她走过来,慌忙把手上的册子藏到身后,心虚地冲她笑:“我平时就靠这些打发时间。”
薛竹隐伸出掌心,示意他递过来。
老周脸色为难,硬着头皮交了过去。
她就着老周看到的地方扫了两眼,话本上正敷演到,她生孩子后为照看孩子,一心辞官,而顾修远青云直上,入主中枢。
想让她辞官归家带孩子?做梦!
她冷哼一声,甩了甩袖,把话本子丢回去:“少看这些害人的东西!”
老周点头如捣蒜,在她背后嘀嘀咕咕的:“京都的书肆有的是,大人和姑爷的我都看了好几本了!”
薛竹隐听着只觉刺耳,外边的人还不一定怎么编排她和顾修远,但悠悠众口,她又何能堵住,只能装作听不到。
走了一圈,横竖睡不着,她又回到万筠堂。
手上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薛竹隐索性收拾起书桌来。
虽然她的书桌整整齐齐的,但有些书劄已经在桌上堆了许久,该归位的归位,该扔的扔。
一晌的工夫,厚厚的一叠书劄都剩下小半摞,层层的书劄中,突兀地夹着一张薄薄的宣纸。
她皱起眉头,单独的纸片很容易丢失,她每次都是把纸片放在书壳里保存,怎么会有一张纸片出现在桌上?
她想起来了。
一灯如豆的夜晚,顾修远捧着一张叠起来的宣纸,脸上满是期待,要把他练的字拿给自己看。
那时她正写劄子写得焦头烂额,随手放在一边,敷衍他过一会再看。
一过就到了现在。
那张宣纸依然洁白,被厚厚的书劄压得平整光滑,原本虚松的折痕这会已经锋利如刀。
她低头看着宣纸上隐隐透着的浓黑的字迹,慢慢地将那张纸拣起,打开。
当初她让顾修远照着她的字抄写《大学》,为的是让他重读经书,好好体味其中的道理。
显然,顾修远没能了解她的苦心,《大学》一段前两还尽力规整,字迹横平竖直的,第三行便开始连笔,字迹慢慢变得潦草,透出几分放逸,抄到“先诚其意”,可见是不耐烦到了极点,连“诚”字也未写完。
再往下看,满篇洋洋洒洒地写着“薛竹隐”三个字,笔力豪放纵横,想见笔迹的主人在写的时候当是意如泉涌,一泻千里。
末尾是柳进士填的那首词,“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若她当时就打开看,一定是要瞪眼叉腰好好斥责他一番的,她好心好意给他誊了一篇《大学》,他竟不学无术,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烛火微动,薛竹隐喉咙哽涩,心底不知是何滋味,慢慢地将那张宣纸合起,靠近自己的心口。
赌书泼得消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