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风楼,周云意要侍候她把衣服换下,薛竹隐避开,温声说道:“你不是我的侍女,不用做这些事情的。”
她让人上了一碗汤饼给周云意,看着她吃,斟酌着要不要将心中的疑窦问出口。
她是昌吉寨的庶小姐,却被卖到合江楼,说明与昌吉寨的关系并不好,可她却一定要和自己来宁州,她是为什么而来?她和昌吉寨的关系会影响到和谈吗?
周云意说道:“昨晚我听高将军说你这次来宁州会很凶险,我与何必有些交情,他有愧于我。我跟在你身边,能放心些,不然我是死也不愿再回来的。”
薛竹隐万万想不到她跟来宁州竟然是为了自己,心头一股暖流涌过,她与周云意不过萍水相逢,周云意竟愿为了她再回宁州。
她好奇地问道:“何必对你做了什么,为何你笃定他会为了你不杀我呢?”
周云意想起当年的事情,眼神有些哀伤:“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当年我娘带着我到何家堡,我娘很受宠,夫人看我们不痛快,堡主一死,夫人便想赶我们走。我到何家堡来,身份尴尬,没有人和我说话,只有何必对我很好。可是夫人一定要她把我和我娘卖到合江楼去,他那时候刚接手何家堡,自己的位子还没坐稳,只能亲手把我们发卖了,走之前他说他欠我的,以后一定会还。”
薛竹隐想,那夫人真是歹毒,周云意何辜?看不惯她在何家堡生活,打发她走便是了,一定要把人逼到酒楼里去。
但这夫人做得这么绝,方才何必看周云意的眼神又那么灼热,想必她与何必的关系不止于“对我很好”。夫人一定要断绝何必对周云意的念想,才迫使何必把周云意送到合江楼。
“他连看也没有来看过我,我以为他都把我忘了,很是怨恨他。后来我听说夫人去世的消息,不久他就派人来合江楼接我,我赌气不肯走。再后来,就遇到了顾大哥……”周云意泛起微微笑意。
薛竹隐听到她提顾修远,心头一跳。
“所以你打算挟他对你的亏欠来换我性命?”薛竹隐问道。
“大不了再加上我的性命。”周云意笑得轻松,她忽然停住,皱了皱眉,把汤饼里的虾夹出来放到一边,“这虾是死虾,肉都散了,好歹也是清风楼,怎么能这样!”
薛竹隐看着她柔和的眉目,内心却坚韧不拔,不但愿意同自己共生死,还尽力护住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才好。
她一贯不善于表达,从来只会给人谢礼,偏现在身上又没什么可送人的,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给周云意行了个大礼。
周云意忙扶她起来,脸色微赧:“薛大人这是做什么?”
“周姑娘的恩德,薛某现在没办法还,来日一定还清。”她郑重地说道。
“薛大人是个好官,对我也很好,我要是救了你,老百姓会感激我的。”周云意笑眼弯弯,她又面露担忧之色,说道:“我想求薛大人,若有一日何必落败,能不能留他一条性命?他以前对我很好,我不想他死。”
薛竹隐沉默,她知道周云意很好,心地又善,想周全所有人的性命。
可是何必的地位太过重要,假如他的性命都可以被留下来,那就是在变相鼓励叛变造反。
她给周云意解释:“不行,我们并不是不能剿灭叛贼,而是现在选择采取损失更小的法子来解决叛贼,所以不必给将领留情面。何必昌吉寨的精兵屡次骚扰高州周边的村庄,伤高州将士,等和谈结束后,其他不甚重要的将领可以网开一面,何必与宁州太守难辞其咎。若不严惩,那朝廷和谈招安的行为就是在鼓励叛乱之风,所以不管是顾修远届时毁约进攻,还是达成和谈,何必必须死。”
周云意脸色惨白,手中筷子脱落,勉强说道:“这样,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薛大人。”
翌日,薛竹隐乘马车到宁州府衙,正堂上,宁州太守王洛已经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的,正是三年前她在丰乐楼见过的周铭,旁边还有一位罗春派来的使者。
宁州太守见了她,被她凛然的眼神看得心虚,给她行过礼,脸上挂着局促的笑。
薛竹隐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拂了拂自己的衣袍,正色道:“宁州地偏壤穷,朝廷疏于对宁州的控制和扶助,使无知之人趁此机会揭竿造反,以剽掠为生,偷安江湖,遗祸无穷。既你等有意归降自新,本官特代朝廷前来招安。”
宁州太守还没开口,脸上已流下两行热泪,他抹着说道:“新帝登基后,推行新的律法,这股风吹到我宁州,百姓人人称颂。可是我宁州百姓身上背负着历年所积的官税,苦不堪言。今我宁州大姓富家只剩何家,还是因为朝廷为其减免赋税才侥幸逃过此祸,其余小民身上都背着积欠税。不少小民都把自己的户籍移到昌吉寨下,就是为了逃避赋税,这样一来,积欠只好摊派在剩下的百姓身上,他们的负担一年比一年重。”
“我宁州产马,百姓家家户户皆养马,每年给朝廷运送马纲。可养马的资费皆是百姓自行承担,朝廷无半点补贴,百姓渐渐便不愿意养马,全靠府衙的小吏施压;运送马纲路途遥远,所需人力极多,运送马纲的支出有一半都要摊在宁州头上,因为路途太远,马匹被到京都的时候往往损失十之一二,三衙还要借此罚我宁州的款,年复一年,宁州实在难以负担。”
说到惨处,宁州太守抛下一把辛酸泪,喉咙哽咽,背佝偻着,身子支撑不起,只好勉强扶着椅背。
“罗春虽是小国,却愿意以高价买宁州产的马,百姓从中获利颇丰,民间又兴起养马之风,宁州也能借此多收赋税。不料朝廷派人来探查此事,从此律法严禁与罗春交易马匹,渐,马匹私下交易愈加猖獗。薛大人,你听听宁州百姓受的苦,不是我们不想老老实实养马,谁不想过好日子,实在是不反就活不下去啊!”
周云意在她身侧听着,眼眶里已经饱含热泪,尽管她不喜欢宁州,可她在宁州毕竟生活了五六年。她虽处境凄凉,可也是衣食不缺,她没想到,宁州百姓过得要比她艰苦许多。
薛竹隐听他说得震撼,隐隐明白其中内情,宁州百姓是苦,但宁州售马之风若不遏制,带来的结果会更震撼。
她冷冷说道:“大齐北面甘夏、田贞虎狼环伺,你以为罗春为什么要高价买马?是得了这两国的授意,意图削我大齐军备,届时甘夏田贞联手,绕路借道攻我大齐,我大齐腹背受敌,军备又不如人,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以为宁州和罗春会好到哪里去?你却还在为能借售马得厚利而沾沾自喜,实在短视。今朝廷仁慈,不计较你通敌之罪,前来招安,并意图将罗春纳入我大齐版图下,不然,三路大军的铁骑将踏平宁州和罗春。”
“开出宁州和罗春的条件,本官可以考虑向朝廷上报。”
何必见宁州太守诉苦诉了大半天,薛竹隐却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别说废话,直接同她谈条件。”
宁州太守掏出帕子擦了擦泪,拿出一份公文,递给薛竹隐,说道:“我宁州所求不多,只求百姓安居乐业,我作为太守也就死而瞑目了。下官希望朝廷能免去百姓身上历代积压的积欠税,减轻百姓的负担,让他们投入到生产之中;宁州地卑物陋,每年两广西路的转运使从宁州赋税中要抽六成上交到朝廷,希望这个份例可以减到三成;马纲给百姓造成的负担实在太重,希望朝廷可以免除马纲。”
“希望朝廷看在下官一心为宁州百姓着想的份上,能不追下官与何大将军的责。”
“罗春则是希望朝廷能把集宁,天心二县交给他们来管束,帮朝廷减轻负担。”
薛竹隐草草翻阅,公文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描述宁州有多么惨,最后大言不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罗春更是胆大包天,见薛竹隐来应下和谈便想狮子大开口。
第一个要求还可以做到,剩下几条根本是异想天开,把要求提这么高,薛竹隐不由怀疑他们和谈的诚意。
她把公文放在一旁的几上,眼神锐利:“本官刚刚从清风楼一路来昌吉寨,见道路破败,商肆关门十之七八,家家闭户,路无行人。反观王大人,一身绫罗绸缎,府衙修葺一新,这可不像一心为宁州百姓着想的做派。”
薛竹隐一条一条批驳:“免去积欠朝廷可以考虑,百姓负担确实过重,影响生产;宁州马纲对送大齐至关重要,不可能免除,但朝廷可以考虑补贴家中养马的民众,或者免除他们的赋税;运送马纲的支出可以摊派在沿路州府头上,不必宁州承担一半。抽六成赋税这个定例,各州皆是如此,不可破例,免谈。至于不追责,再议。”
“现在我来说朝廷的条件,朝廷成立宁马司,以后马纲的事务直接交由宁马司管理,宁州有的铁矿和盐务交由两广西路管理。罗春若愿纳入我大齐版图,我大齐有厚重优待。”
何必皱眉,这薛大人提的要求未免苛刻,若不是宁州太守胆小怕事,坚决要求和谈,他又遭受重创,是决计不肯坐在这里和薛竹隐和谈的。
他占据昌吉寨,又有罗春做依靠,有信心占地为王,和大齐打上一阵。
“不可能。”何必斩钉截铁。
何家堡发家便是靠的马纲贩盐和铁矿,现在朝廷把这三样收回来,等于扼住他的喉咙,要他昌吉寨慢慢萎缩。
“何大将军不必急着拒绝,我大齐已退军三十里表示诚意,大将军可以慢慢考虑。”
薛竹隐起身,“今日先谈到这里,我等各位商榷后的结果。”
周云意跟在她身后出了衙署。
薛竹隐的自由被限制,只能坐马车回去,不能与当地百姓交谈。
她回去的路上,频频掀帘看来时走过的道路,愈发觉得奇怪。
百姓生活困苦,家家闭户,那应该乞儿窃贼横行才是,可这宁州城道路上一个行人的影子也不见,简直像一座空城。
即便是京都那样繁华的城市,也免不了有乞儿强盗,何况萧条的宁州城?
路遇重重守卫森严的关卡,她才意识到,整个宁州城都在军事管控之下,道路被管制,故而百姓只能待在家中,不能出户。
这种情况,上一次见,还是在禁宫之中。
她的心一惊,观宁州太守的神色,他是有意和谈的,可兵权都握在何必手中。
结合宁州开出的根本没法谈的条件和宁州城被管制的现状,她几乎可以确定,何必和顾修远想的一样,根本无心和谈,甚至暗暗地部署兵力,想要趁和谈之际袭击高州。
敌我各怀心思,这时候谁先出手,谁的胜算就大。
必须尽快想办法告诉顾修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