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微云掀了掀眼皮子,温柔的月光自窗户落照在了纸上,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笔,在一边的盆中净手。她也没劝同安早些回屋去,而是轻声跟她说道:“不出意外的话,过些时日就会有来信,请长宁公主回京了。”
“什么”同安公主忙不叠擡起头看长孙微云,又说,“我也要回去。”
长孙微云又问:“公主想好了回长安后该如何吗我准备的那些书,公主都看了吗”
同安乍闻回长安的那点儿欣喜在听到长孙微云的话语时,立马消了下去。回长安做什么呢她也不用考科举,自然是邀请士族贵女来府上赏花赴宴了,同安心想道,可她现在不会跟长孙微云说。她装糊涂,很含糊地应了一句:“圣人要我如何,那便如何。”
长孙微云淡淡说:“回京之后,在外开府,走动起来便方便多了。”
同安没想到长孙微云会主动提起,她眼眸一亮,立马接话:“若是有什么宴会,我会给你下帖子,阿音,你必须过来,到时候我们自己相看相看。”虽时常有“内外”的讨论,可本朝毕竟比前朝开放得多,小娘子们在婚前至少跟和郎君们碰上一面,看看合不合眼缘。
长孙微云:“……”她想的是招揽宾客的事情,毕竟再过半年,孟冬之月,举子就该集于京师了。长孙微云转了个话题,“公主开府,对属官有何看法”
同安心中很不甘:“说是仪比亲王府,恐怕也只有长宁如此吧,她的公主府就在昔年太宗的旧藩邸。”若是圣人从四位公主中择取储君,那大概率是属意长宁的,“明明阿姨掌管后宫诸事,圣人还是不肯给她一个名份。宫中人敬称一声‘娘子’,可哪里及得上皇后殿下!”
长孙微云沉静地望着同安。
同安闭了闭眼,泄气道:“我不知道,有舅舅与外祖在,总不会让恶人进了我的府邸。”
长孙微云叹气。
自先帝朝开始,宫中便不再着重培养公主,任由她们自行发展。早些年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圣人会无子。等这两年,朝臣发现圣人年四十了,又体弱多病,说句不敬的话,那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驾崩了,这才开始急了起来,将目光放在了宗室以及几位公主的身上。明德皇后对长宁公主的教育很成功,至于她那姑母——不提也罢。阿翁过去忙于朝政事,对子女的关注并不多,如今提起来都有无尽的怅然意。可一步错,步步错,缺失的时光是补不回来了。
他们家有意支持同安,可阿翁从来没有提过要教同安。她毫不怀疑,如果姑母生了儿子,家中立马就会将同安抛弃。同安的用处是什么她的用处又是什么为什么等待她们的只能是这样的命运
“到时候你搬来与我同住吧。”同安不知道长孙微云心中的忧虑,在那里畅想起了未来。她也没时间去想面目可憎的长宁,抚掌笑道,“你我再现神文年间的佳话。”“神文”是太宗时的年号,太宗惯用女史,虽不似外朝有品秩,不过时人都号曰“内相”。
同安想得很是美好,长孙微云双唇紧抿着,到底没有去泼冷水。
她盯着桌上的宣纸,重新拈来了毛笔,可那书院的戒律怎么都抄写不下去了,落在纸上的,只有“何日东君传凤旨,一朝管领玉京春”这一行字。
同安见长孙微云埋头写字,没忍住起来看了看,但是扫了一眼,她便失去兴趣了。不管是经文还是诗赋,落到了她的脑子里都变成了一只狠狠将她锤得面目全非的巨拳,她这辈子都无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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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被罚抄的众人将东西都交到老夫子的手中了,而奉天县崔缇犯事的消息,也落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这里学子大多是勋贵士族家的,族中自然有人在朝为官,而他们日后也要走上那条路的,顿时支棱起来到处打听。等到了消息,才会心地“哦”一声。
孟彤管贴着长宁小声说话:“这事儿怎么处理的按照行刺”
长宁笑说:“崔缇怎么可能认下这事情只能实话实说了。他做事情还得小心,不能把京中那位拉下水。毕竟他还指望着日后京中将他拉拽回去呢。”
孟彤管很是不平:“只是被罢黜真是便宜他了。要是起复了,那就是个笑话了。”
长宁轻描淡写道:“没这个可能了。”崔缇之事告一段落,那让她回京的消息大概也会回来了。“你是打算留在书院,还是回长安去”在某意义上,昆山书院也是个交际的地方。
“我想回京。”孟彤管不假思索道,她看着长宁,又笑了起来,说,“昆山书院对女郎的约束要少些,其实就是将我等看低了。我不像你,有诸多不得已。我来念书,自然也要有个结果,不可能半途而废了。我要叫人知道,我孟彤管不会比谁差。”
长宁对孟彤管这番剖白很赞赏,她说:“书院的大考最迟在六月底,也不算久。”她也有心留到大考后,但是崔缇这事情发生得很不凑巧,她多半是要回京的。
果然,不到一旬,长安便来人了,请长宁公主,同安公主回京。
这才在书院过完了端阳节没多久,便要离开了。
两位公主一走,京中又有勋贵家的送信到。他们倒是不会让族中郎君如何,却要念书的娘子们也快些回去,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女郎来此就是为了交际,没指望她们学出什么名堂来,毕竟又不能参与贡举光耀门楣。不过大多数女郎还是很争气,愿意留在书院中。山长虽不会主动插手各家事,可要是学生们愿意留,他也会做这个主,将那些传信的家奴都给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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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
长孙微云的桌上放着一封家书,上头字迹很是熟悉,是她阿翁亲笔写的,要她中断在昆山书院求学的日子,早些归府。长孙微云盯着那封信许久,才沉默着将它折叠,吩咐婢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书院。
她阿翁其实是个很独断的人,若是自己违逆了他,恐怕他会亲自往书院里走一趟。总归都是那样的结局,不若直接依照信上的吩咐去做了。只是在离开前,她还得往山长以及萧夫子那走上一趟。
“令公要你回去也是,我们书院教不了你什么了。”山长颜通儒的语气不咸不淡的,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顶点情绪。
长孙微云忙道了一声“不敢”,又接着说:“微云在书院中得益良多——”
颜通儒摆了摆手,也懒得去听她的那些说辞,只是问道:“你一定要回去是吗”
长孙微云一拜,轻声道:“微云不敢忤逆尊长。”
颜通儒哼笑,看着长孙微云也觉得很心累,他直接说:“那你回去吧。”
等到长孙微云离开后,他扭头看萧维摩,脸色垮了下来,不高兴道:“往日里看着比她愚钝的女郎都知道争,她怎么不懂得反抗如今五月中旬,距离大考的日子也近了。”
萧维摩笑道:“不是懂得,而是觉得不是时候。”顿了顿,他又说,“长孙盛难道与那些女郎的尊长同样吗”长孙家不像杨家,自太/祖朝便有了国公爵。他的祖上虽然是元从之一,可比不得曾跟着太/祖,太宗南征北战的勋贵们,只是以“礼部侍郎”起家。到了长孙盛时,才因着长孙贵妃的关系,得封“梁国公”。长孙盛这一辈子都在为家族兴盛殚精竭虑,想要保门庭长盛不衰,在某些事情上,是不可能有退让的。
“可惜了,若是托生成男儿……”颜通儒叹息了一声。
萧维摩眼神一闪,笑了笑说:“也未必要男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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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中人来来去去,可未曾影响到大局,不改平日里的热闹。
而回京的路上,长宁便因知交好友都不在而感到无聊万分。但不管怎么说,都要回去了,她只能够强打起精神来。
回到了长安,东西带回坐落在平康坊的公主府,她人是要在第一时间入宫去的,今日圣人可是准备了一场家宴。长宁对这场家宴其实没什么期待的,宫里的新人旧人来来去去,跟她都没什么关系,也都不是她的亲人。
五月的天,已经很闷热,夜间的风里也裹挟着热浪,不甚爽快。
月挂中天,虫鸣声拉弦似的,此起彼伏。
入宫后,长宁先去了一趟大明宫紫宸殿面见圣人,父女小叙之后,她才前往举办家宴所在的蓬莱殿。她抵达的时候,惠妃,丽妃,华妃三妃已经到了,其中诸美人,才人依次落座,有不少的生面孔。那些人见了长宁公主,忙站了起来,朝着她行了一礼。
长宁对她们兴致不大,全了礼数后,便将视线落在了年纪稍小的兰陵,长乐两位公主身上。兰陵公主今年十二,母亲是梁美人,在宫中待遇自是与嫡出的公主不同。听到长宁喊她时,她羞怯地笑了笑,喊了一声“长姐”,而长乐公主则像是一只穿花蝴蝶,分毫不听内侍的话语,朝着长宁的身上扑去了。
长乐是长宁的嫡亲妹妹,姐妹两感情自是别旁的姐妹要好。长宁唇角含着笑,伸手接住了扑来的长乐,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长高了。”
“是呀。”长乐仰头,看着长宁快乐得笑,好一会儿,她才道,“阿姐要搬到宫外去了,那貍奴呢”
长宁有些好笑,屈指在长乐的额上一弹,故作不满道:“好一段时间不见,五娘,你就知道问貍奴”长乐口中的貍奴是长宁养着的一只雪色小貍儿,在长宁前往昆山书院后,便寄养在长乐那儿了。这日久生情,长乐一时间不舍得跟貍奴分开。
长乐忙改口,一脸乖巧:“我心里是时时刻刻想阿姐的。”
长宁才不信她,不过妹妹难得跟她提一个要求,自然要满足才是。她道:“那你再养些时间。”
长乐:“好耶!”她一把抱住了长宁的腰,亲昵地蹭了蹭她,说,“我也想跟阿姐一起住。”
“你们姐妹两说什么呢”正当姐妹两说着话时,一道浑厚的声音斜里传入,正是圣人,长孙贵妃与同安则是尾随在后。宫妃们一见圣人道,顿时不说话了,忙不叠起身行了一礼。
天瑞帝一摆手,温和地说:“家宴上,就不必拘礼了。”众宫妃答了一声“是”,可谁敢乱了礼节待到圣人,长孙贵妃入席了,她们才跟着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很是无聊,圣人说什么,宫妃们便跟着夸什么,面上堆积着无比灿烂的笑意,可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长宁正兀自神思摇荡,冷不丁的,听到了圣人点自己的名。
“青鸾在书院中的功课如何”
长宁还没有回答,同安便抢白道:“长宁姐姐自然是第一流,毕竟是阿耶亲自教出来的呢。”同安眸光那是千回百转,朝着圣人格格地笑着,撒娇说,“若我也能得阿耶教授,高低得考个女进士不可。”
长宁听着同安在那大言不惭,差点笑出声。
天瑞帝显然也知道同安的斤两,他清朗地笑了起来:“人之秉性不同,同安,你不要跟青鸾比。”
同安:“……”话语之间别亲疏,可把同安气得够呛。可她怎么也不敢给圣人甩脸,只用那幽怨的眼神盯着长孙贵妃,期望着贵妃替她说句公道话。长孙贵妃什么都没有说,正亲自给圣人夹菜。末了,才动了动筷子,将一块鱼肉送到同安的碗里。
同安更想哭了,她压根不吃鱼!
天瑞帝又问:“青鸾,听说你跟梁公府上的千金关系不错那日在庄子里就是她助了你”崔缇那事儿他亲自过问,自然也得到了一些消息。
同安眉头一皱,支棱,这事儿她都没听长孙微云提到过。
长宁笑盈盈道:“长孙娘子闺英闱秀,霞姿月韵,儿自是想与她做朋友的。”
长孙贵妃也跟着笑道:“这敢情好。”
天瑞帝很喜欢这种和乐的氛围,又说:“你不是才开府吗那让她到你府上做长史如何”
长宁闻言眼皮子跳了跳,她擡头瞥了眼圣人,挪开了视线,叹息似的说:“儿自是满意的,只是旁人未必同意啊。”她这旁人指得是朝堂上的官僚。要知道公主府仪比亲王府,本朝不循前朝旧制,特许太子左右春坊,亲王府令史入流②,而不再做胥吏,公主府的长史是从四品上的流内官!过去先帝罢公主府属官,留下的公主邑司令,那也仅仅从七品下。
天瑞帝听明白了长宁的话,不以为然说:“太宗时府上的家令,长史不都是女人吗有旧例在。”顿了顿,他又道,“此事是梁公提出的。”
长宁面上露出一抹讶色。若是梁国公亲自推动,那阻力少了不少。而且太宗朝时,那些旧人都没走向外朝,而是最后入了内官,有这样的“旧例”,他们也愿意松个口。但要是长孙微云想要与诸臣同朝,掀起来的风浪也许就大了。想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道:“但凭阿耶做主。”
天瑞帝:“那便这般定了。”
同安一听就不高兴了,她实在是忍不住,拔高了声音说:“阿耶,明明我与微云更亲,为何不是来我公主府”怎么什么样的好处都让长宁先占去就因为她的母亲是皇后殿下吗天子亲赐小字,食实封超过诸主,以太宗旧日藩邸为公主府……现在就连长史,也是长宁抢在了前头。同安气狠了,眼泪一滴又一滴掉了下来。
长孙贵妃眼皮子跳动,责备的话到了唇边,可看着同安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忍。
天瑞帝不知道同安在哭什么,见到了眼泪就头疼。他轻飘飘地说:“梁国公府上不还有二娘吗让她给你做长史就是。”
这二娘子说得是梁国公次子长孙宵的嫡女长孙轻云,今年也十七,只比长孙微云小两个月,也有令名,至少比那几个小子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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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对中书令的尊称。
②私设,将令史做流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