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院的石阶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森冷,门口悬挂的灯笼投下两片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刚从宫里回来的范隐。
他怀中抱着那几份分量不轻的奏折,还没踏上台阶,就看到一队人马押着几个戴着头套的犯官,从院内走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邓梓月。
他一眼就瞧见了范隐,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大人,您回来了?”
“怎么样,陛下他……没为难您吧?”
范隐随意地挥了挥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没事儿。”
“就是这几天弹劾咱们行事激进的奏折有点多。”
邓梓月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那……大人,咱们接下来,要不要收敛一些?”
“用不着。”
范隐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陛下乐见其成。”
他将怀里那几份奏折,像递一叠寻常公文般塞给了邓梓月。
“还有这些,给你,拿去查查。”
“有问题的,顺便就抓了。”
邓梓月下意识地接过,借着灯笼光翻了翻封面,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疑惑。
“大人,这些……不都是弹劾咱们监察院的奏折吗?”
“嗯,不是全部。”
范隐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是陛下觉得,上这几份奏折的人,别有用心。”
邓梓月脸上的疑惑瞬间被一种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表情所取代。
“明白了!”
他抱着那几份奏折,如获至宝,跟在范隐身后,一同走进了监察院。
“大人,陛下对您的恩宠,真是……真是闻所未闻。”
邓梓月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换做旁人,被这么多朝臣弹劾,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到了大人您这儿,不仅毫发无伤,甚至还从陛下的御书房里,直接给咱们一处带回来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找到了一个词。
“业绩。”
“这可不是业绩。”
范隐的脚步没有停下。
“这几份,可是陛下从一大堆弹劾奏折里,亲手挑出来的。”
邓梓月愣了一下。
“大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范隐的声音在冗长幽深的通道里回响。
“正好。”
“正符合我的预想。”
……
夜已深沉。
监察院一处的公房大堂内,烛火摇曳,将堆积如山的案卷影子拉得歪歪斜斜,投在墙壁与地面上,宛如无数沉默的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
大堂里只剩下两个人。
范隐,还有趴在桌案上,头一点一点,几乎要跟面前的卷宗磕头拜把子的邓梓月。
“老邓,去休息吧。”
范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邓梓月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依旧带着几分迷糊。
“没事儿,大人,我不累。”
“你不累?”
范隐放下了手中的笔。
“你都在那儿磕了半天头了。”
“而且这几天,你一直跟着我晚上熬夜,白天抓人,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他看着邓梓月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再这么下去,我怕你英年早逝,到时候监察院还得给你发抚恤金。”
邓梓月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语气却透着虚弱。
“大人您都没休息,属下怎敢懈怠?”
“我不能对不起大人您对我的提拔。”
“行了,老邓,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范隐靠在了椅背上。
“你比不过我的。”
“我还正值少年,身子骨硬朗,正是能熬的时候。”
“你这个年纪,再不注意,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你要真想对得起我的提拔,就更应该去休息。”“要是你还没顺利成长起来,就先中道崩殂,那我对你的提拔才是真的打了水漂。”
听到这番话,邓梓月这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愧疚。
“大人说的是,那……那属下就先去休息了。”
他拱了拱手,脚步都有些虚浮。
“大人您也早些休息,切莫熬坏了身子。”
邓梓月离开了。
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大堂内重又归于死寂。
月光从朝南敞开的大门外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辉,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月光里清晰可见。
只剩下范隐翻动卷宗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范隐看着眼前一份积压了数年的案卷,看着上面朱笔批示的“暂缓”二字,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声叹息,悠长而无奈。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小小年纪,唉声叹气的,小心少年白头。”
范隐猛地抬头。
只见大门边,陈平平正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不知已在那里看了多久。
“院长,您还没睡啊?”
“你不也一样吗?”
陈平平笑着反问。
范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异。
“您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一点都没察觉到。”
他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来推他进来,陈平平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陈平平双手转动着轮椅的轮子,那轮椅便缓缓向前。
监察院几乎每个门槛内外都修了平缓的木制斜坡,就是为了方便他的轮椅出入。
以往,越过门槛这种事,总需要旁人搭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