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再远便能看到那绵延不绝的山岭,刘协心中本该不满,但此时却出奇的平静。
他本欲回车,却见军队右翼一阵骚动,继而是有军官大骂了起来。
他眼神示意荀晏,本该负责他安危的臣子一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没什么形象的一抹嘴巴。
“陛下不如与我一道去看看吧!”
荀晏笑吟吟说道。
刘协极其惊诧,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已经拉住了他,那只手冰凉得吓人,他一个哆嗦几乎要后缩,又得保持自己的威仪。
太尉便拉着不情不愿的刘姓军师——据说是军师,跑去外围近距离旁观去了。
那是一波贫困潦倒的流民,大概是流民吧,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可能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也可能是跋涉千里而来。
他们手上还拿着破破烂烂的木棍与斧头,戍卫的校尉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打乱阵型,他正准备驱逐他们。
这些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见着正规军竟丝毫不躲,反而凑上来打秋风。
刘协见状终究是露出了
不忍之色。
他知道饥饿的感受,于是他劝说荀晏给他们一些吃食
“士兵尚且粮食不足,何以顾及旁人?”
荀晏反问。
刘协一噎,未等他反驳,那人又道,“既然军师这样想的,那就请军师负责赈济此流民吧。”
话落,那正准备赶人的校尉神色一僵,他几乎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刘协。
他可不知道这人究竟什么身份,他只知道就因为这人一句话导致他们今晚的口粮得少一口。
刘协有苦说不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抉择了。
荀清恒真的比曹孟德好吗?曹操只是不管他,荀晏却在磋磨他!
好在他虽然久居深宫,但也不算全然不通庶务,手忙脚乱之后也算是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旁的校尉虽是不满,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路过他的时候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鼻子发出重重一声冷哼。
刘协:……
他竟想起以前逃亡时,他和大臣聚在小院里,那群不要脸的西凉兵也是怪模怪样的趴在墙头上笑话他,这会他竟感觉自己心理素质还是十分强大的。
流民吃上了干粮与稀粥,刘协感觉颇为欣慰。
他的一生都在被迫中,被迫坐上帝位,被迫被人争夺,当年看到苍生涂炭也曾心中想过要发奋图强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
可太难了,他没有先祖的英明神武,他的父辈也给他留下了最坏的开局。
角落里的男孩的脸上脏污得看不出原貌,他狼吞虎咽的吃着,身旁人都带着十分嫌弃,刘协看着他莫名就心软了一些。
一旁脏兮兮的男人向他靠近,咧着黄黑的牙齿,粗鲁的向他致谢。
天子有些不适应。
即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的身旁也一直围着一群士大夫,而那些士大夫即使饿得肚子乱叫,脏得臭气熏天也要维持着所谓士人的风骨,士人的礼节。
“郎君好心肠啊!”那汉子不以为然,“这世道乱了,好心人少啊!不然我当年何至于被逼至此!”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绑着的那块脏污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头。
刘协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花头,路过
的小兵似乎发现了他的愚蠢,在一旁嗤笑了一声。
“军师啊!这是黄巾,您该不会不认得吧!”
那汉子不怎么避讳自己以前的身份,甚至与人吹牛自己以前差点当上了一方渠帅。
黄巾起义很快被平息了,但各地的黄巾却在这场乱世中活蹦乱跳,又如河东这块的白波军,起码活跃了十年才逐渐销声匿迹。
天子有些别扭。
他不仅和这些泥腿子待在一块儿,甚至这泥腿子还是黄巾出身!或许天下人对于黄巾的看法纷纷杂杂,但在昔日的都城,上到皇宫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无一不对黄巾指责痛恨。
作为统治者,他不可能喜欢这些乱党。
他忍不住反驳了那汉子无知而愚昧的一些话语。
那白波余党像是被戳中了哪儿一般,他几乎跳了起来。
“我哪儿说错了!”他嘟囔着,“我幼时家中还吃得起饭,甚至能读几本书,然后呢!连年天灾,朝廷呢?朝廷在做什么?我家人儿女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只有大贤良师会看我们一眼……”
他几乎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的朝廷,对那个曾经的大汉朝廷表示不满。
刘协几乎是惊愕的发现没有人反驳他。
身旁的士兵甚至于小头目都见惯不怪的,甚至拿着这些苦难下饭下菜。
他的心中有一股怒火,他想要反驳他们,于是他站了起来,可他张着嘴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一只粘腻而粗糙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摆,那个刚刚一直在埋头吃饭的男孩不知何时爬到了他的脚下,他的脸上露出了痴呆而天真的笑容。
他有嘶哑粗噶的嗓音喊道:“请大汉赴死……”
“请大汉赴死!”
那一顿饭结束的混乱而滑稽。
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年不过是个孩子,还素有痴傻之症,就连管事的头目都嫌弃的不愿多罚他。
这话虽说是大不敬,但这世道早就混乱成这样了,早些年那些黄巾可没少说过这种话,估计这痴傻儿也是跟着旁人学的……更何况如今大汉真的还活着吗?
总不可能那尊雒阳皇宫里的汉帝亲自跑出来指责他们不敬吧!
天子失魂落魄的回
来,他有些忘不掉那些人眼中的神色,戏谑、不以为然、嫌弃……却独独没有尊敬。
就像是有些本该具有的东西,在无形之中不断的溃散,而他丝毫抓不住。
他看到太尉坐在他的车上看舆图。
其实这一路上他并不常见到太尉,他总是深居简出不知在做些什么,他的病似乎也一直未见好过,以至于他看上去苍白而消瘦,可军中却无人敢不听他的话。
“陛下回来了,”太尉温和的看向了他,“您见过您的子民了。”
刘协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那是他的子民吗?
“陛下有些失望,但您早该知道的,”荀晏没有起身行礼,他甚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并非所有人都是您平日接触的那样。”
刘协找回了自己的语言,他有些悲哀。
“此皆军阀混战之祸。”
“陛下认为仅是如此吗?”
荀晏平静的看着他。
刘协沉默了一会,他说道:“是连年天灾,是……是先帝荒诞。”
荀晏笑了,他咳了好一会儿,刘协见他几乎直不起腰,许久才擡起头来,他的脸颊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但他的神色却出奇的冷漠。
“陛下,是因为他们出身不好。”
“寒门出身登高位者不在少数。”
刘协说道。
“寒门哪算得上出身不好?”太尉指着地上的烂泥,“真正出身不好的,便如那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奴役,腐烂在泥土里,从古至今无人会记得这些烂泥。”
他的声音冰冷得令人生畏。
“一年、十年、百年……烂泥都会是烂泥,任人给一丝阳光便会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当烂泥中长出绿苗,那就是改天换日之时。”
刘协离开的时候几乎是狼狈的,于是他没有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少年将领用着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
王平收回了目光,他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他的目光落在了看上去格外苍白的太尉身上。
他说道:“河东哪来的白波军余孽?”
荀晏无所谓的笑了笑,他拭去了唇角些许的血色。
“有漏网之鱼也不稀奇。”
“您说有……那便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