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藏涌
吴作青换了一身衣服赶过去时已近了亥时。
城中打更的更夫刚刚敲过了竹梆子,脚步声都还没有走远,在这般的夜里听得格外的分明。眼下已入了人定,街上更是不见了有任何的动静,倒是有几户浅眠的人家在这一声更声中停歇了呼噜声,只翻了个身呓语了几句,又似个没事人一般的继续睡着。
城中的殓司门座落的偏,到底是屋子里头常陈着死尸,旁人嫌着秽气,便离了宅院人气少的地方。
但这一离了人气就更显得阴森可怖。
吴作青赶到殓司的时候,正看见外头的祁青鹤正一手托着一张黄卷在跟一旁的师爷说着什么。
“公子。”走去唤了他一声。
“来了。”
听到他过来的声音,祁青鹤放下了手中的黄卷暂停了跟刘师爷的讨论,但望过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他旁边的那个小丫头时不由皱了眉,“她怎么跟来了?”
吴作青正准备解释,“这个……”
单玉儿说,“我夜里睡不着,听着有好玩的事就过来瞧上一瞧。”
“胡闹!”
祁青鹤一收手中的黄卷,严声厉色的喝斥了她一句,随即侧头对一旁的师爷说道,“你去差两个人将她送回单府。”
入定之时,一个姑娘家不在闺阁睡觉,跑上街不说,还是殓司门这种到处都是死尸的地方。
“我都来了才不要先回去。”单玉儿说。
“四小姐你这……”刘能走过来正准备带她离开,见她一副就不走的模样也是有些无奈说,“四小姐,这殓司门真正不是能玩的地方,里边可真不好玩,到处都是吓人玩意儿,你便跟我回去了罢。”
都站在这外头尚能闻到里边那腐臭味,也不知道她是过来这边想要玩什么。
“才不要。”单玉儿说着摆开了他的手,一副骄纵的模样说道,“我还没来过这里就要进去看看!”
那话还没有落下,摆了他的手就嘻嘻闹闹要往殓司门里头钻。
“哎——”
眼见着她一窜就要窜了进去,刘能脱手之力想要抓住她一把,却没有捞得住人,眼见着她一头钻进了殓司门,想着里面放着的一堆尸体若是教她见着了,刘能不由得大禁失色。
祁青鹤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却不想单玉儿刚一进门迎门就撞见了一个男人从里头走出来,这一撞教两人都踉跄了几步,刘能这才捞住了她,心里直叹自己这夜里伺候一个祖宗不说,还来了个小祖宗要伺候。
“哎呦——是谁家的冒失鬼——”
出来的是殓司门的殓师,这一下却是被单玉儿撞的不轻。
单玉儿被刘能扶了一把,在刘能的怀里擡头望了眼前的人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眸子里头有一道寒光闪了过去,只连忙的低下了头,直将脸埋在了刘师爷的怀里,像是个被吓到的小姑娘一样。
“你便是这殓司门的殓师?”祁青鹤问。
“……御,御史大人!”那殓师站住了脚看清了来人忙哆嗦一下,站直了腰跟着一礼,“正是正是,小姓杨,单字冲,正是这殓司门的殓师,这么晚了御史大人怎么来我这儿了,我收到消息原还是以为候在外头的丫头讹我,寻我开心呢。”
“我此来是有要案要查。”祁青鹤卷着手中的黄卷,说,“四年前书生李林溺毙案,杨殓师可有印象?”
“……”
杨冲顿了一下,像是记忆有些模糊的样子,想了又想,“……这四年前,时间着实是有些太过远了,小的这一时半会儿可还真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此人不是由你主手料丧安葬下土的吗?”祁青鹤道。
“……哦,小的记起来了,确实好似有这么个人。”
杨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像是有些不确定的问,“记得好似是一具男尸?大约二十有六七,身足八尺之数,很是清瘦的样子……哦,好像还有一些先疾?”
“正是此人,杨殓师有印象就好。”祁青鹤颌首。
“大人此来是问我这事?这李林怎么了吗?”杨冲一顿,有些小心翼翼的问。
“他的尸首不见了。”祁青鹤道。
“这?”杨冲心里一震,问,“怎么会不见?他可是我亲手料理的后丧,因为不知身份没有家属送哀,我见着他孤零零的实在是可怜,便理好了他的衣容将他收殓入棺,可见着亲眼埋了进……”
说到这里,杨冲又是一震,“大人怎知他尸首不见了的?难道挖开了那李林的棺椁?”
祁青鹤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眸子有微微眯起。
杨冲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说,“大人要查案归查案,这死人的棺材哪里能动!可是大忌啊!”说到这里,又忙赶着说道,“大人许是不知道,这一动了棺土扰了入土的亡魂,那可是会遭大祸的!怕是连着几日诛事不顺,严重一点的怕是会直接被亡魂缠着索命!大人您可要万万小心啊!”
祁青鹤见他说的义正言辞,神鬼莫辨,只等着他终于说完了之后,道,“确是你将他收殓入棺?”
“正是。”
“可有旁人在场?”祁青鹤问。
“没有,那夜生得晚,其它殓厮都睡下了就小的一人。”杨冲说。
祁青鹤望着他微眯起了眸子,“如此,你何以证明自己确有将他收入棺椁?”
“——!”
杨冲听到这里愕然瞪大了眼睛,“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冲听着大惊又有大骇,满面的不可思议的表情,直说,“我这真的着实不懂大人的意思,我为殓师不将他收入棺椁要他的身体作甚?又不是那些个邪乎话本里什么妖仙鬼怪要人尸采阴补阳的?他的棺椁坟墓就立在了那头,我若是偷懒不想为他收殓安葬又何必废那功夫?”
“所以,你何以证明自己确有将他收入棺椁。”祁青鹤望着他问。
杨冲瞪着一双眼睛,“大人你也不能这般啊!那李林尸首不见了便质疑我殓尸收尸安殓之责,否决了我为殓师这些年为死者的尽心尽劳!我与那李林无怨无仇更不曾有认识何以待他如此?他——而今这尸首不见了,兴许是一些专门做死人生意的盗墓贼干的呢?”
“所以,你没法证明自己那一夜确有将他收入进棺椁当中。”祁青鹤望着他,说。
“……”
杨冲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的空白。
那一双望向自己的眸子,始终是不沾得一丝人情的凉薄,就在望过来的时候好似便将一个人望得了个彻底,犹然教人感着一阵毛骨悚然。
杨冲脸色有些苍白。
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出的结论,又是为何有这样的质问,更不知道他已经查到了什么。
眼前这人,是着实的深浅难测。
“……小的,确实没有法子证明……”杨冲有些艰难的开了口,跟着却又说,“但大人,小的真的与那李林无怨无仇更从不曾认识啊!而且——而且既然没有人在场作证,也不是就不能证明我没有不把那李林的尸首收殓入棺吗?”
“……”
藏在刘师爷怀里的单玉儿微微动了动,擡起头望向了他,面上几经变了变神色,踌蹰之余却没有多说什么的又把脸埋了进去,只一双眸子晦黯。
“杨殓师不用介怀,本官只是例行寻问一二。”
祁青鹤收回了视线,神色平静的说道,“可否劳烦杨殓师借本官一阅李林的殓录?”
“这……”
祁青鹤侧眸,“不要告诉本官,这李林的殓录跟他的尸首一样不翼而飞了。”
杨冲原本就在他这三句发问之下大乱了手脚,这下更是有些慌张了起来,连忙说道,“没有没有,万万没有的事,殓司门对每一年城中收殓安葬的事情都有记录。小的,小的这就进去里头找找,这就进去找找,大人您且在外头候——”
“不了,本官与你一道进去,在里头也是一样。”祁青鹤说着跟了上去。
“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
杨冲见状连忙拦住了他,脸上像是有被吓得不轻的样子,忙说,“这里头可不干净的很,若是教大人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可怎么使得?”
那一只手有横在了前头,阻止了他往里边走去。
祁青鹤伸手拉下了他的手臂,提步就往里边走,说,“这死尸便生得再秽气,有时也比活人的那一颗黑心要干净得多。”
“大人——”
杨冲听着脸色一变,见他二话不说就往里头走去,拦不住他也不敢拦得太过,只得紧赶着跟了上去。
就在走进殓司门的时候,祁青鹤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过头对刘能说,“你走一趟将她送回单府,转告单正阳好生管教,深更半夜何以放一个姑娘出门来这等的地方。”
“公子,是我见这丫头……”跟在后边的吴作青低咳声。
“公私不分,深夜纵稚女入殓地,回去我自会罚你。”祁青鹤侧眸望了他一眼。
“……”
吴作青缄声,静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是我自己要跟过来的,吴伯伯是被我缠的没有办法才答应了我。”单玉儿见着忙从刘师爷的怀里站了出来解释着说道,“我又不捣乱,就呆在这里怎么就不可以了嘛?”
祁青鹤却没有再理会她的提步往殓司门里面走了进去。
杨冲见状只得紧着一颗心忙走在了前面,一副要带路的架势。
跟在后边的是老仵作吴作青和两个捕头,余剩下的守卫则是留在了门外。
“真是一点儿也不近人情!”单玉儿气闷的一脚踹了一下内门的台阶,心里犹然还不解气的一屁股坐在了那石头台阶上,气鼓鼓的一只手托着脸颊,说,“我就不回去,他能把我怎么着?”
刘能委实是头疼的很,说,“四小姐,这也不能怪祁大人,这个地方实在是不适合……”
单玉儿不满的说,“又不是他家,拦着不让我进干嘛,里面不就是尸体死人骨头吗,有什么怕的?”
刘能咋舌这丫头胆子竟然这么大,听着好似半点儿也不怕的样子,换个大汉见着死尸白骨都少不得脚软惊措。心里又有无奈的好声劝着她,“四小姐,这下天色是真的不早了,都已过了二更的天,你还是跟我回去好好歇着吧,也省得单大人担心于你。若是无聊的话,明日你去找你那手帕交踢毽子怎样?”
“不去。”
单玉儿坐在那石头台阶上,一只手正撑着脸颊,一副骄纵到底的样子,“生气呢,别打扰我,气消了再回去。”
只撑着手,低头间正想起了他刚才的那一番发问。
脸上是满面的犹豫。
最后面有沉默的咬了咬唇。
“……”
殓司门这种地方却是阴森。
里边的布设是很有考究的依照着风水地气,墙壁上有立着数十具棺木,有的已经整仪盖好了棺椁,有的则是打开着盖子。往旁边一些的地方,有不少的白骨林立,桌子上还有一些零碎的正在拼接的骨头。
但凡是胆小的人误闯进来,怕是直接被吓得原地去世。
“大人稍待,我这就找一找。”杨冲说。
“劳烦。”
祁青鹤一边说着一边环顾着里边的几具尸首,只踱着步子,目光一一的从当中扫了过去,身后的吴作青仔细的跟在了他的后边。
“城中近来何以有这些死尸?”祁青鹤问。
“……啊。”杨冲正蹲在那边翻着当年的殓录,听到他的问话停了下来,说,“这临安城看着繁闹,但当中的百姓过得不向来是云泥之别的日子吗,总是少不得三病两痛的,这日子又过得烦琐很,少不得与人结怨,可不就成了这样?”
祁青鹤目光扫了过去,最后落在了一具女尸身上。
那女人模样生得标准,一看便知生前是个不俗的美人胚子。但貌美归貌美,她脖颈上留有下来的那一道痕迹却更让人觉得瞩目。
那是一道被铁链磨过的痕迹,而且看着留下来的那一道红痕的宽度很是眼熟。
“此女子是何人?”祁青鹤问。
杨冲一停,擡头看了一眼说,“红姗,原是张晋安大人家的家伎,听说是因为起了贼心偷盗了张府的钱两想要跑路,便被打死了。”
“张晋安。”祁青鹤眸子一沉。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