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毫不夸张的说,当反应过来夏清清就是夏烬生口中幺儿的那一刻,俞老先生完全是眼前一黑,仿佛天都快塌下来。
即使坐在沙发上,老迈龙钟的身体都在发着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夏清清眼见大事不妙,忙扶住老人家,本想安抚,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对夏烬生的话表示否认还是肯定,眉头蹙紧了看向俞深,询求对方意见。
后者向他点点头,示意直接认下来就好。
早在出发之前,俞深便向夏清清保证过,在向俞老先生坦白这件事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责任全都自己一力承担。
夏清清得到授意,稳稳心神,斟酌着语气对俞老先生说:“俞爷爷,您先别着急,上次来的时候俞叔叔才刚和我表明心意,我俩那时候自顾不暇,都有点稀里糊涂的,也就忘了跟您说这事儿。”
感受到俞老先生的情绪似乎正在随着自己的话而波动,夏清清顿了顿,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俞深仍旧微笑着注视他,眼神饱含鼓励和支持。
夏清清说:“这次回来……就是准备让两家家长正式见个面,把话跟您说清楚的。”
俞老先生擡起手,直挺挺的指着前方,气得呼吸都不顺畅,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俞深会意,从侧边走到他的正对面,站直了不卑不亢的说:“对不起爷爷,出于私心,也担心您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一开始隐瞒了清清的真实身份。”
他又看向夏清清,眼神含着笑意,继续道:“但我也明白,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您迟早都是会知道的。何况在我心里,清清早就是我认定的妻子,我爱他、尊重他,想让他得到俞家所有人的祝福,尤其是您作为我最亲的长辈,我更要将他带到您面前。”
俞深自己的心思见不得人,但他要夏清清光明正大,要夏清清活在鲜花与赞美之中。
更要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接受世人祝福。
俞老先生懊丧的拍着茶几,嚷道:“你要和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孩子在一起也就算了,老头子我拗不过,成全你,可这孩子姓夏,是正声的小孙子!是你二哥的心肝宝贝!你是他的叔叔啊!”
他一个当爷爷的,膝下独子早亡,就剩下俞深和他哥哥两个孩子,辛辛苦苦的拉扯大,哪能不疼这小孙子呢,哪能不懂俞深所说的那些话?
可俞老先生再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自己费尽心血宠爱着长大的宝贝孙孙,被个大十几岁的老男人花言巧语骗走,即使他们真的两情相悦,他也没办法不恨那个哄骗自己家宝贝的混蛋啊!
这能怪人家亲爹气得找上门来要说法吗?能怪吗?
换做是他,得比夏家二小子还激动!
俞深却说:“清清是该叫我一声叔叔,但只是圈子里正常的排班论辈,没有血缘关系。”
夏烬生闻言,冷哼一声,心道真够不要脸的。
俞老先生没想到他还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狡辩,气得捂住心口,嘴唇颤抖着,哆嗦半响,才颤巍巍的指着俞深说:“那俞植呢,俞植是不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侄子?清清是他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啊,那是过了明路的,你怎么能抢自己亲侄子的未婚夫!”
“我从小教你的那些礼仪道德、教你的那些仁义礼信,你都给我吃进狗肚子里了!!”
夏清清忙劝俞老先生别生气,又赶紧给俞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按之前商量好的来。
在决定好要回来见俞老先生之前,夏清清就跟俞深提前通过气,让他到时候被问起来,直接说是自己和俞植之间的私人问题就好了,没有牵扯到其他人,他们在一起也是在分手之后。
就在临出发前,夏清清还再三叮嘱过,俞深也点头同意。
但真到了这一刻,俞深却完全没有按计划来。
他直视着俞老先的眼睛,被那里面盛满的痛心疾首刺痛,却又不得不坚持道:“清清是和俞植定下过婚约,但您也知道,这份婚约现在已经作废了,我们是在清清和俞植彻底分手之后才在一起的。当然,在此之前我的确对清清有所图谋,费尽心思才得到一个近水楼台的机会,也的确是趁虚而入,挑拨过他和俞植之间的关系。”
“清清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都是我教唆哄骗的。”
俞深稍顿,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将那些罪名全都认下。
“您骂得对,我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礼义廉耻,都被我吃进狗肚子里了。”
“在喜欢清清、想和他在一起这件事上,我俞深,确实是一个恬不知耻、道德败坏的社会败类。”
听到俞深这么描述自己,夏清清顿时睁大了眼睛,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他洁身自好这么些年,身边干干净净,商场上也从来不用下作手段,圈子里每逢私下聚会,谁不白开玩笑半是真心地追捧一句俞总道德楷模,俞老先生更是一直以此为骄傲。
但就在今天,在将他视作骄傲的俞老先生面前,当着其他人的面,俞深却亲口承认自己是个为世人所不容的败类,将种种污点都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扣,绝口不提这段感情里的另外一个人。
他要把清白和干净,都留给夏清清,自己满身污泥也无所谓。
但眼睁睁看着最尊敬的爷爷对自己一点点失望,俞深表面不显,心中却只觉得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夏清清似乎能够感受到俞深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到底有多痛苦,他喃喃的喊了一声俞叔叔,后者再如何煎熬,在听到这声无意识的轻唤之后,还是擡起头,向小家伙投去一个温柔的微笑。
似乎在对他说,小乖别急,一切都有叔叔。
这一关并不难过,俞深想,只要撑过去,他就能够如愿以偿的给夏清清一个未来。
一个由他亲手创造、守护,努力拼出幸福的未来。
俞老先生没想到俞深居然会这么说,对他生气失望到了极点,愤怒的提起拐杖狠狠点了几下地面,碰到木纹地板后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悬疑片里的鼓点一样,重重打在夏清清和俞深的心上,带来莫大的精神压力。
夏烬生一直冷眼旁观,见俞深将来龙去脉全都向俞老先生坦白后,才趁着这空隙开口道:“俞老,您也听见了,他们在一起这件事上,我家孩子一点责任都没有。”
“咱们都是为人父母的,看着家里最疼的孩子一定要跟着大自己十几岁的人在一起,心里虽痛却也没有办法,拗不过就只能随他自己去。”
“但无奈同意是一码事,追究责任这又是一码事,我想……”
“你的意思,老头子全都明白。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给正声一个交代。”
俞老先生缓缓地摆着手,呼吸之间似乎又苍老许多。
夏烬生得到承诺,没再继续往下说。
俞深看着心里不好受,欲言又止的喊了一声爷爷。
“你给我住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俞老先生一声呵斥,俞深便只好噤声,爷孙俩互相对峙,气氛愈发紧张,弄得夏清清提心吊胆。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老爷子呼吸急促,胸口迅速起伏。他在这样的状态下,用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俞深,沉默地、深深地看了许久。
最后缓缓阖上眼,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俞深应声,双膝曲折,直直的跪在俞老先生和夏清清面前。
夏清清顿感不妙,忙转头拉了拉老爷子的衣袖,撒娇似的说:“您这是做什么呀,又不是多大的事,怎么还让俞叔叔跪着。”
听着身旁小家伙脆生生的声音,俞老先生那双浑浊的眼珠里藏满痛心,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精神主持公道,狠下心来对他说:“你还小,不懂这混账干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今天再不给他一点教训,他就真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再往后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夏清清意识到事情似乎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眼神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闪烁着看了夏烬生一眼,后者却安然自若的坐在沙发上,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他见劝不动俞老先生,便起身走到俞深旁边,想拉他起来:“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这还当着我爸的面呢,说跪就跪啊。”
夏烬生皱着眉头:“清清,回来。”
夏清清不听,甚至不想看他,只留一个背影。
但俞深也把他往一边推,温声道:“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和你没关系,你听话,乖,离我远点,别不小心误伤到你。”
夏清清心一沉,意识到俞深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是一般的惩罚,犟着脾气摇摇头,没往后挪。
俞深耐心的哄道:“没什么的,你别太担心,我小时候做错事,爷爷也是这样惩罚我。这次我犯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错,他老人家自然该管教管教,顺便再让你爸爸把那口气撒出来就好了。”
“你要是拦着,说不准他们更生气。”
夏清清怎么拉俞深,后者都不为所动,况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没了办法,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俞老先生缓了缓,顺直气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俞深面前。后者因为跪着,他得以像孙子幼时那样,依旧自高往下地看过去,沉声道:“知道错了?”
“知道。”
“错在哪。”
“不该对清清有任何非分之想,不该控制不住自己,不该插手他和俞植之间的感情。”
俞老先生握紧了拐头,跟了他几十年的紫檀木拐杖在自然光线下反射着沉重红色,给人厚重的威严感。
他缓缓地,沉声问道:“那你改不改?”
俞深挺直着腰背,擡头直视祖父,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坚定道:“不改。”
“不改?”
他再次确认:“不改。”
破风声突兀响起,随之降临的一道剧痛,仿佛骨头被石锤砸碎一般,俞深下意识闷哼一声,挺直的脊背被檀木拐杖压得弯了一下。
但很快,便又重新打直,整个人都像刀劈出的山峰一样,直挺挺的竖在地上。
夏清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正要上前阻拦,却被夏烬生一把攥住手腕,冷声道:“别过去。这是他招惹你,活该付出的代价。”
夏清清心里焦急,连反驳都没心思跟夏烬生反驳。他眼睁睁地看着俞老先生一次又一次的扬起拐杖,厚重如铁棒的檀木雨点般砸在俞深背上,每一次都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有的打在骨头上,似乎都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有的打在肌肉层,便发出沉闷厚重的声音,同时伴随着俞深忍耐至极的闷哼。光是听这点声音,不去看画面,夏清清都能想得到跪在那里接受鞭笞的俞深究竟有多疼。
他急得快掉下眼泪,漂亮的蓝眸里蓄满眼泪,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的冰棱,却怎么都挣不开夏烬生的桎梏。
无论俞老先生如何质问,打在背上的拐杖有多狠,俞深都咬牙撑着,一次也没松口。
他说,“我爱清清……无论做没做错……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老爷子恨铁不成钢,更是痛心不过,一下下打在孙子身上,自己也老泪纵横:“人家好端端的,你非去招惹什么?!”
“你爱谁不成,你非得爱这么小一个孩子,你真是要气死我不可!”
俞深从始至终都未曾低头,即使浑身骨头都像被碾碎了一般疼痛,忍到近乎目眦欲裂,也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别、别人都不成……”
“只……只能是夏清清……”
“我非得……非得招惹他……非得和他……在一起——”
他猛地握紧双手,哪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到后背四分五裂的伤口,招致更加难以忍耐的痛苦,也还是低吼出一句:“我要和夏清清……一辈子都在一起!”
俞深已经十分虚弱,声音从一开始的清晰可闻,到后面渐渐弱下去,再到最后几乎都快听不清了,却又冷不丁这么猛地喊出一声,震耳发聩一般震住在场三人。
接着便像花光了所有力气一样,摇摇欲坠着随时都会倒下去。
俞老先生心痛却又气愤,高高地举起拐杖,竟然还要再打。
夏清清实在看不下去,拼命挣脱了父亲的桎梏,几步冲到俞深身边护着他。
拐杖打下去的气流形成一道凌厉的风,将他耳边的碎发都微微吹起,夏清清抱紧了俞深,自己也紧紧闭上眼睛。
瞬息之后,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目光却在看清手臂主人的那一刻有些凝固。
夏烬生伸手护在幼子头顶,替两人拦住了这用尽全力的一下,小臂顿时便浮起一道三指粗的青紫肿痕,看上去甚是骇人。
是疼的,俞老先生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就这么一下,夏烬生也算是能忍痛的人,悬空的那只手臂都微微发着抖,到最后竟然有些麻木,一时间连弯曲收回都做不到。
错愕的不止有夏清清,俞老先生也惊愕的看向他,脸上现出慌乱的表情,正要解释,夏烬生却先一步说:“够了。”
他目光下移,深深地看了眼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夏清清怀里的俞深,心情复杂。
他终于肯松口。
“我已经看到了您的诚意,也看到了俞深的诚意,他和清清的事……”
“我同意了。”
夏清清闻声擡头,怔怔的看着父亲。
“他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都还想着一定要和清清在一起……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应该都不会抛下清清吧。”
夏烬生垂着眼眸,仍有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俞深确实难以控制,又确实深爱着夏清清。
爱到这种地步,即使他不同意,千方百计想要拆散,恐怕也是收效甚微。
那就……答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