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咔啦——
皇后手中的狼毫笔被折成两半。
“南荣遂钰,南荣遂钰!”皇后将狼毫笔丢出门去,猛地起身将桌面所有经书推翻,怒吼道:“又是你,怎么又是你!南荣遂钰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和他们南荣家的那些站在尸山上的阎王一模一样!”
“娘娘三思!国寺人多眼杂,这种话千万不能说啊!”玉羌慌张地扑到皇后身旁,死死抱住皇后的腰身,并抓住皇后挥舞的双手,“皇后娘娘!南荣遂钰这不也还没上山来吗,我们还有机会赶他回去。”
赶他?
“……”
皇后的情绪来得快取得也快,她深呼吸几秒,擡手整理自己凌乱的外袍以及散落的长发,冷道:“南荣遂钰既然敢来,说明他志在必行。”
“老奴看倒不见得。”玉羌松开皇后,后退半步帮皇后整理仪容,恭敬道:“娘娘受惊了,不如奴才为娘娘熬一碗百合莲子粥来。娘娘喝了好清清火气,我们再慢慢坐下从长计议。”
皇后斜睨着玉羌,用染着蔻色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木质桌面,说:“他要跪着上山,无论跪到哪,这罪我们都受不起。”
“谁让皇帝现在宠着他,他在国寺受伤,到头来都得算在我们头上。”
皇后当即道:“着人快马加鞭回大都,务必要玄极殿里那位知道,是南荣遂钰自己要跪,并非本宫强迫他。”
一炷香后,玉羌重新回到正殿,方才那些经书已经重新回到原本存放的地方,皇后正用一支玉髓所制的笔描绘古籍中的丹青。
“娘娘喜爱这支笔喜欢得紧,怎么今日拿出来用了。”玉羌轻声问。
皇后将飞天神女的发髻勾勒完整,方才说道:“人走了?”
玉羌:“娘娘放心,是娘娘出阁后老爷送给娘娘的护卫,知根知底办事麻利,定能将消息传回皇宫。”
国寺庄严肃穆,历代皇帝登基时必会来此地静修数日,为的是以佛礼祛除周身污秽,达天子之位时方能为百姓在乱世中谋求生路。
比起青灯古佛中蕴含的经久不散的高香味,山间野林更具风味。
皇后双手合十,缓缓在金身大佛前的蒲团中跪倒,虔诚道:“佛祖保佑我儿在疆场所向披靡平安喜乐,早日回到信女身边。”
山下,遂钰跪了十个台阶便气喘吁吁,他仰头望向郁郁葱葱不见路途终末的台阶,忧愁道:“越青,这可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跪到明年才能上山。”
越青觉得自家公子有病,一面不想理他,一面又心疼。她蹲在遂钰身旁,说:“皇后娘娘素来不喜欢公子,公子这般行礼,都要赶上大皇子殿下的孝心了。”
遂钰笑了声,觉得越青说得有道理。
他只是为威胁皇后下山的话,只要在山脚等待即可,为什么非要亲自上阵跪拜呢。
遂钰接过越青递来地手帕,擦擦额前的汗说:“把我们从太子那带出来的大内高手分散开来,分别把守各个下山的通道,倘若有人想出山,无论男女立即拿下。”
越青虽跟遂钰许久,但还是很难猜到遂钰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她只要无条件相信遂钰即可,从鹿广郡来大都前,王妃王爷如此交待过她——
小公子是个懂得隐忍的性子,亦继承我们南荣王府的才智,即使你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也没关系,只要跟着他做便好。
大内高手占队伍的三分之二,越青带人离开后便不剩多少了。
遂钰仍旧走一步磕一头。
他跟着太子在书院学习,每七日都有一日休息时间。萧鹤辞喜欢听曲子,遂钰觉得那地方吵,附和世家子弟也累,便时常离开萧鹤辞,独自前去京城中最大的那片湖附近吹风。
湖旁的小山上,有座小小的寺庙,城内百姓祈求平安便来这里。
遂钰坐在树梢盯着另外一棵树上的鸟窝,思考如何才能得到那颗鸟蛋时,听到树林间有人在哭。
女孩哭着问年长的男人,“爹爹,如果我们环绕着湖一路跪拜,直至寺庙门前,佛祖真的会听到我们的心愿,让娘的病好起来吗?”
男人笑道:“苍天看到了我们的诚心就会心软,没有什么比老天爷更心软的了,只要我们心意足够诚恳,娘的病一定会好。”
“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娘亲有没有痊愈。”
遂钰想,那时的自己觉得跪拜之举荒谬,相信世上并不存在鬼神,唯有当权者才是唯一主宰生杀的入侵方。
“佛祖,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还请你保佑南荣王府平安顺遂。”遂钰默念,缓缓朝着国寺的方向跪拜,额头抵在石阶上,沾了还未消散的冰凉晨露,发梢也没入泥土染上深褐色。
他起身,向上一步。
跪下,弓身磕头。
“佛祖,我听酒楼说书先生讲南荣家的故事时,提及娘亲患有咳疾,还请您保佑娘亲平安。”
“父亲的近况我也是听朝中官员议论才得知,他又带着大哥二哥上战场了。我在萧韫身边曾看过他递来的奏章,好像被敌人射中肩膀,如今也不知好没好。”
遂钰沉默地磕头,甚至忽略了额前已被碎石割伤。
倘若他诚心,想必佛祖在百忙之中定能看顾他一二,至少让远在鹿广郡的家人平安无恙。
遂钰眼前模糊,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滑落,他背对着宫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唯恐他们听到后回宫议论。
遂钰不敢哭,哭了也不敢出声。
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那个吃人的皇宫便会立即张开深渊大口,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
他在萧韫身边活的殚精竭虑,每日计算着活。
他得提前预判萧韫究竟盘算着什么,倘若他现在冲萧韫发个火,萧韫会不会包容他的脾气。
对皇帝生气是门需要钻研的功课,适当的别扭可以加深彼此之间的回忆,甚至增进感情。
只有萧韫的心思仍在他身上,他便能得一日安稳日子。
南荣遂钰一生最平静的日子,便是降生后在王妃身边停留的那三日,可惜刚降生的婴孩知道什么呢,只会吃喝睡哭而已。
南荣王携妻儿回鹿广郡,站在大都城外接受皇帝亲自相送时,皇帝突然提出塞外风沙大,恐不适宜幼儿成长,故将南荣家的嫡幼子留在皇宫养育。
遂钰听越青说,自己原本叫南荣隋,是母亲亲自为他起的名字。
可是皇帝偏当着南荣王王妃的面改名,说是听钦天监提及,隋这个字不吉利。他担忧南荣隋无法成长至及冠,便亲自为南荣隋起了个新名字——
南荣遂钰。
南荣遂钰,南荣隋,只差两字天壤之别。
萧韫这是将南荣家警告的不能再着重强调了。
遂钰,谐音碎玉。
大抵真如萧韫所说,遂钰天生体弱,每至冬日便会受风寒侵袭,轻易下不得床。他的皮肤也不能长时间接受日照,晒太阳晒多了便会起红疹,潮湿更是痛痒难耐。
遂钰掌心通红,被石子硌的发疼。
倘若老天真的有眼,就该一道雷劈死萧韫。
遂钰心烦意乱,抓起石头抛向远处,他愣愣地盯着树梢层叠绿叶处洒下的金光,倘若他能像这些阳光般,侥幸逃脱桎梏该有多好。
他碌碌十几年,最难以平息的便是对父母的思念。因为是质子,所以处处受人挟制,父母为了尽量消匿他在大都的存在感,十几年忍耐,从未在前来大都汇报军务时提及他。
就好像南荣家根本没有南荣遂钰这个人。
南荣王府鞠躬尽瘁,毫无造反胁帝之意,却被朝廷如此防备。
真可笑,遂钰的心被回忆紧紧揪起,就像是写错字将宣纸捏成团丢掉那样,心脏一阵抽痛,他不由得发出爆笑,笑得嘶哑而激烈。
距离遂钰五米之外的宫人听到遂钰的笑声,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小声交头接耳。
之前在宫里提醒江合的粉衣宫女担忧地望着遂钰,耳边传来江合不屑一顾的声音:“果然如贵妃所说,此人果真是个傻子。”
“江公公,遂钰大人是御前行走,官职在身的大人岂能诋毁。”粉衣宫女提醒道。
江合负手踱步至粉衣宫女身后,趁宫女不注意,擡腿将宫女踹了一脚。昨夜下过雨,台阶之中潮湿,四周土地更是泥泞,宫女失足摔进泥潭之中。
“你!”
江合得意道:“呀,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站着都能摔个狗啃泥。”
身后的哄闹自然落进遂钰耳边,遂钰咬着嘴唇没说话,只能任由江合欺侮那个为自己说话的宫女。
他没有任何筹码,至少是现在不能和太子闹得不可开交。
倘若萧鹤辞没有将他送给萧韫,那么他便是萧鹤辞一党最忠诚的心腹,但当他成为皇帝枕边人,立场便与萧鹤辞不太相同了。
即使他仍旧能以萧鹤辞为靠山,但倘若萧韫死了呢?
那些得知太子将他送上龙塌的人,一个个离奇死去。
而被送给皇帝的那个人,也就是遂钰自己,在萧韫死后还能善终吗?
他得趁着萧韫还活着的时候回家,太子倒台对他没好处,而萧韫驾崩对他更不利。
只有回到父母身边,离开大都才是最好的选择。
遂钰跪地浑身发热,额前的汗渗进伤口处蜇得生疼。
他用帕子将额头擦了擦,继续默念对南荣府的祝福跪拜。
……
消息传回宫里,已经是五日后。
成怜樾已在贵妃处暂住十多日,即使与太子成亲还早,但遂钰迟迟无法迎皇后回宫,已令萧韫心中隐约产生几分疑虑。
皇后再怎么责难遂钰,碍着他的面子,也该给遂钰台阶下。
怎么——
“陛下,陛下!公子身边的越青姑娘回来了。”陶五陈快步跑进玄极殿,身后的越青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
萧韫将注意力从奏折中擡起,看到越青的模样不由得皱皱眉,陶五陈立即高声说:“你这丫头,怎么面圣都不知道换身衣裳,想必是有什么消息向陛下汇报,御前失仪,待会回去自个领罚。”
越青扑通跪倒,用哭腔说:“陛下救救我们公子,公子晕倒在凉麓山里,至今高烧不退,奴婢下山时便已烧的谁都不认识了,如今怕是、怕是脑子都要烧坏了。那附近的大夫都说治不好,要靠公子自己扛过去。”
“奴婢想回宫请太医,谁知皇后娘娘却说公子只是寻常风寒,过几日便能好。可是陛下是知道的,我们公子之前落水落下梦魇的毛病,梦魇犯了便谁也叫不醒。”
越青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求陛下允准奴婢带太医去国寺。”
皇帝蹙眉,周身立即泛起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寒意,玄极殿的气氛飞速下降,直至萧韫冷道:“你们公子去了这么久,走也该走回来了,怎么现在才回宫求朕。”
越青见过沙场杀伐果决的将士,却并未见过如萧韫这般戾气至深之人。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容易发抖,然而在开口的瞬间,她便被吓得声音劈叉,但好在仍能清晰地说话。
“我们公子是从山脚一路跪拜至国寺的,皇后娘娘不见他,说是为天下祈福的仪式没完不能下山。公子没法子,只能一步一拜,想替皇后娘娘分担辛劳,好及时接娘娘回宫。”
深夜,大内一队人马悄然离宫。
从大都快马加鞭至凉麓山,入夜赶路一刻不停,翌日中午便能抵达。
太医院多半太医被从家中秘密接走,全部送去凉麓山。太医们临走时尚在睡梦中,听陛下召见,急得连鞋子都穿反了。待提着药箱来到府门口,直接被禁军提溜着上马车,一路颠簸抵达国寺。
萧韫阴沉着脸坐在床边,眼见着太医从遂钰手指处逼出黑色淤血,冷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为宫中诸多贵人诊治,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御前行走大人病得如此重。平时他们为皇帝请平安脉,都是南荣大人带他们进玄极殿,笑吟吟地问他们今日又研制了什么药,身上的药味又与以往不同。
太医恭敬道:“回陛下,南荣大人忧思过度且过于劳心操力,一时气血攻心晕了过去。”
“凉麓山内气候湿冷,即使是夏天也难免阴凉。”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棉被,露出遂钰那双已经上过药,包扎整齐的双腿。
太医顿了顿,思考片刻才说:“南荣大人高烧不退,乃膝盖受伤所致。膝盖在山路之中不停跪拜,本就是极其损耗膝盖的姿势,再加上碎石碾压着皮肤,血肉与衣物已模糊为一体,伤口未错过了清理的最佳时间,这才——”
太医说话磨磨唧唧,萧韫不耐烦地打断道:“说重点。”
太医:“可以治好,但需得仔细养着。”
此话一出,萧韫的脸色果然缓和不少,他挥退太医:“你且先下去亲自煎药。”
太医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带着医童退下。这里是皇后在国寺修行时居住的房间,虽小了点,但装饰与宫内的格局并无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