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果早知如此,萧韫恐怕不会立即来找遂钰,至少得等他拜完佛祖后自己晕过去,他再将他带回去。
遂钰坐在蒲团中,仰头安静地等待萧韫回答他。
萧韫顿了顿,俯身用掌心摸了摸遂钰的手,遂钰觉得他的手太烫,甩开嘟囔了句热,旋即舒服地将脑袋枕在蒲团边缘,双手抓住萧韫的衣角,小声说:“爹爹,别丢下我。”
殿内潮湿,水汽与香火的干燥融为一体,气味并不难闻但却不宜久留。萧韫站在遂钰身旁,高大的身影挡住绝大部分烛光,遂钰像是被他藏起来般,隐匿在他为他制造的黑暗中,不被光明发现。
南荣氏长房共生育三子,另有一女儿是南荣王战死副将的遗腹女。南荣王夫妇将女孩领养,是为南荣遂钰的三姐。
南荣遂钰作为南荣王府最小的孩子,倘若此刻身在鹿广郡。上有世子兄长为他遮风避雨,下有姐姐替他妥当安排生活,理应是家中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这并不是萧韫第一次从遂钰口中听到对家人的眷恋。
遂钰多梦,夜间总会突然惊醒,他满脸是泪连滚带爬地下床,慌张的在殿内寻找着什么。
梦魇并不只是将他扯进无尽的梦,还会让他清醒着发狂。
萧韫知道,遂钰是在寻找回家的方向,是在寻找鹿广郡。
他俯身将遂钰抱起,遂钰体重很轻,无需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地带着他四处行走。
遂钰呼吸又恢复白日时的滚烫,只是起伏并没有那么大,与健康时的张牙舞爪,萧韫自然更喜欢现在的温顺。
没有一丝攻击性,就连哭也真心实意。
南荣氏祖辈经商,后而跟随萧氏征战四方,萧氏推翻前朝建立新的秩序,南荣氏也因此获得嘉奖,成为屹立不倒延续百年的世家大族。
当年的南荣氏是股肱之臣,如今却是蛰伏在朝廷内的猛虎,一旦皇族对其忌惮松懈,便有可能被南荣氏反扑吞没。
而朝廷秩序的建立需要势力之间相互制衡,南荣氏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定海神针,皇族需要南荣氏为朝廷卖命,镇守边境平安击退塞外来敌。
萧韫未称帝前,曾奉旨进南荣军中历练。南荣治军严格,军纪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所过之处百姓皆称赞军队纪律严整,不似别的军队搜刮民脂民膏。秋收春播时,南荣军甚至会下乡帮助百姓收割播种,保证百姓来年有粮食吃,人人富足丰满饿不死。
这般得民心的军队是百姓之幸,却也是萧氏的威胁。
他们的声望太高了,待有朝一日高过皇权时,萧氏将彻底失去对南荣氏的掌控。
萧韫登基初年,南荣王携家眷进京贺喜,南荣王妃于大都诞下一男婴,取名南荣隋。
夫妇回鹿广郡时,皇帝站在城门相送,笑吟吟地恭喜道:“朕还想多留王爷王妃住几日,不如今日就不走了,你我再畅饮几日如何?”
南荣王道:“军纪不可为,臣定下五月归期必得遵守,陛下止步吧。”
南荣王携王妃站在马车前行礼,怀中孩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王妃连忙温声拍着孩子的背,轻声哼唱儿歌。
王妃绝色,所诞育的两个孩子都随她,而怀中的南荣隋更是粉雕玉琢。南荣隋抓住母亲的手指,王妃用指腹贴着儿子的脸颊轻轻揉了揉。
南荣隋哭的突然,笑起来也如骤然云散天光乍现般迅速。
他好奇地观察四周,最终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
钦天监曾告诉萧韫,他夜观星象发现一危星欲落大都,所指皆向南荣王府去,而南荣王府如今诞育三子,此子必定对萧氏不利,倘若能将南荣隋留在大都,或可避免此劫。
萧韫心中微动,思及钦天监的推测,他微笑道:“这孩子生在大都,想必是与大都有缘的。王爷不日便要出征讨伐西洲,王妃向来是随军前行。征战带着孩子多不方便,大都的风水养人,不如就将四公子先留于大都,在宫里精心养着总比塞外风沙更妥当。”
话音刚落,王妃面色划过一丝慌乱,旋即回头望向南荣王。
这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意思,皇帝要南荣氏将孩子留在大都作为质子。
萧韫甚至没找更合适的借口,就这么直白地向鹿广郡索要嫡幼子。
没等南荣王开口,王妃抱紧南荣隋的瞬间似乎是做了个决定。片刻,她强忍声音中的颤抖,道:“陛下,陛下还没抱过小孩子吧,阿隋很乖,谁抱了都会笑。”
皇帝从王妃手中接过南荣隋时,王妃强撑着露出笑容,说:“看,阿隋多乖。他随我与王爷行军定不会哭闹。”
“我家里两个孩子都是在军营出生,如今世子也已进军中历练,大约是自小长在军营,身强体健从未生过病。我想……我想阿隋也……”
“王爷为朕平定西北,朕远在大都想帮王爷也有心无力。南荣隋这名字起的有些随意,不如由朕赐名加以封赏,方可彰显朕对南荣氏的嘉奖。”
萧韫像是没听到王妃带着哭腔的声音,仍旧面上带着笑,打断王妃的话时,眼睛盯着王妃身后不为所动的南荣王。
南荣王惯常不喜形于色,萧韫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任何破绽。
城外无遮蔽之所,风沙比城内大些,来去匆匆的百姓因皇帝的驾临而暂时被封锁去路,他们得等皇帝离开方可通行。
萧韫抱着南荣隋,气定神闲地等待南荣王回应。他的姿势并不是能让婴儿舒服的抱姿,因此,南荣隋在皇帝怀中反复折腾,最终因为手腕被皇帝拇指的扳指膈疼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妃看着孩子在皇帝怀中受罪,心疼的眼眶通红,却只能捂着嘴不敢多说一句。
王妃也是从大都长大的世家女,但由于朝中局势变动,父兄决定辞官归乡隐居,举家搬离大都那年她才十二岁。
即使只是十二岁,她也异常清楚大都是个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
表面粉饰太平,内里暗潮涌动,稍有不慎便被株连九族。
她见皇帝留意已决,只能回头去看一言不发的夫君,企图从他那里得到拒绝皇帝的决定。
随君伴驾的宫人们排着长队,竟足足有几十米远,他们站在皇帝身后,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通向深幽静谧不可闻的宫殿。
南荣隋哭累了,伏在皇帝肩头大口喘息。
南荣王终于开口说:“陛下赐名臣感激不尽,不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王妃最后一丝希冀被浇灭,她两腿一软险些摔倒,被侍女扶住的瞬间,她听到皇帝无情道。
“不如取名南荣遂钰如何。”
.
一晃经年,繁忙的政务几乎让萧韫遗忘这个留在大都的质子,即使偶尔记起,也只是随口问陶五陈,那个南荣家的孩子是否活着。
南荣遂钰在太子面前很乖,但面对萧韫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欺君主意。
他很聪明,知道怎样做不会被严厉惩罚。
遂钰的武功不强,是成为御前行走后才跟着大内高手学了几个把式。他的体质太弱了,让萧韫几乎以为他会某日死在床上。
喜欢折腾自己的人,自然得有个强健的体魄才不至于夭折。
萧韫用手指碰了碰遂钰的脸,叹道:“南荣遂钰,倘若你现在醒着,朕该判你个办事不利,将你关进诏狱中好好住几日。”
南荣府确实心狠,舍得将孩子扔在大都不闻不问。
翌日,遂钰睁眼便看到越青趴在床头打瞌睡。
厚重的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正欲将被子掀起时,越青突然醒了。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越青随即大声道:“来人!太医快来!公子醒了!”
太医们鱼贯而入,他们挤走床边的越青,七手八脚地查看着遂钰的身体。遂钰从未被人这般大刺刺地观察过,竟红着脸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陶五陈乐呵呵地去隔壁请皇帝,皇帝来时恰巧看到遂钰尴尬地捂着上半身,却又顾不得被太医掀起裤腿的下半身。
萧韫站在屏风前怡然自得,颇有种看笑话的意味。
遂钰能感受的到这群老头的医家慈心,发火不是,不发火又觉得羞耻。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弄来摆弄去,擡胳膊伸腿,更有太医提议他下地走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