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半晌,马车外听到巨响却不敢轻易出声的宫人,终于在皇帝命令声中快步去后车找冰镇的水果。
萧韫他们在寺里用的冰块是从附近冰窖中调来的,回宫为行装轻便便没有再将冰块装车,再说一日半的行程也无法贮藏冰块,只能堪堪冰镇些果子食用。
只是没想到遂钰居然被撞得头晕眼花,脑门立即肿起好大一个包。
“得用鸡蛋敷一敷。”遂钰握着琉璃镜欲哭无泪,他掀起刘海又放下,倏地爬起来抓住正在看书的萧韫说:“被头发遮住是不是就看不大出来了。”
萧韫一本正经地吻吻遂钰的唇说:“看不出来,小公子姿色如旧。”
遂钰倒也没那么在意自己在萧韫眼里究竟长什么样,但长相好看的人是知道自己与普通人容貌略有差距,因此更在意形象。
但萧韫误会遂钰的意思,以为遂钰是害怕因毁容而失宠,恐惧他将他赶出宫去,遂格外耐心的反复安慰许多次,直至遂钰折腾累了彻底睡过去。
随行太医趁队伍修整时,应召进车里来为遂钰上药,遂钰被饿醒后,发现自己的伤痕早就被抹了清凉的药膏,风吹起来还能闻到些许的薄荷味。
“阿嚏——”
遂钰打了个喷嚏。
“小公子醒了吗?”
陶五陈的声音从车外遥遥传来。
遂钰顿了顿,发现萧韫不在车内,但桌上却放着晾好的茶水。
他仰头饮尽后掀起车帘,说话前清清嗓子,道:“萧韫呢?”
陶五陈:“回公子。朝中要事,陛下先带一队人快马回宫了。”
“陛下命老奴陪着公司缓缓回宫,路上不必着急。公子本就晕车,且现在又撞伤了额头,还是小心前行比较好。”
“他什么时候走的。”遂钰问。
能让萧韫快马加鞭回宫,必定是关乎天下的要事,没待陶五陈答话,遂钰又说:“还有多久到大都。”
陶五陈差人将准备好的果子端来,道:“公子不如先用些糕点再听老奴缓缓道来。”
他将盛放着糕点的盒子举高,遂钰觉得陶五陈也挺不容易的,伺候萧韫这种帝王无异于走钢丝。他邀请道:“公公在外说话也不方便,进车里来歇息片刻。”
“老奴……”
遂钰:“陛下将你留下,必定是事事以我为主,难不成公公要抗旨?”
“停车!”遂钰拍拍车厢扬声道。
既然萧韫留下陶五陈,自然是允许遂钰询问缘由的,待陶五陈将西洲求娶之事事无巨细地告诉遂钰后,遂钰许久未言,西洲乃是南荣王府镇守之处,想必不嫁公主必定是要开战的。
现下国内刚熬过涝灾与百年不见的大旱,百姓尚在休养生息之时,哪里还能再经受开战带来的重担。
各个行业都将受到巨大的打击,单说通商来往,西洲连通着好几个小国的商路,当年朝廷下嫁公主,也是考虑到黎民百姓无法负担战乱带来的无辜波及。
并非不能战,而是用一位公主就能解决的事,又何必动用兵马呢?
现下皇帝只有五公主及笄可择婿,萧韫之前也提过,他欲在朝内青年才俊中为公主择驸马。
回宫后,遂钰来不及修整,径直奔向御书房。他从后门悄声进入,站在三米高的屏风后,萧韫与内阁商议不下,内阁主张将公主嫁出去,而萧韫的意思是西洲如此猖狂,不如下诏派遣南荣军与其一战。
内阁首辅司空照痛声道:“若是开战,边境又有多少百姓颠沛流离。陛下,百姓安身立命不易,臣等远在大都自然是安然无恙,可百姓遭受的都是血淋淋的妻离子散。五公主虽是陛下身边唯一待嫁的公主,但既受俸禄,承多年皇室恩泽,现在到了她为我朝做出贡献的时候了,身为萧氏儿郎怎可退却。”
司空照乃两朝元老,字字掷地有声,花白的胡子随着跪拜的姿势抖了又抖,内阁众人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望陛下三思。”
萧韫之上两位先帝,皆是以文治国,而到了萧韫这一代,似乎积攒多年的血又重新沸腾,以至于萧韫登基后便在外征战数年,几乎没回过大都。
遂钰捧着太医送来的汤药,他有点站不住了,慢慢摸索着找了个椅子坐下。
汤药苦涩入喉,他听到萧韫声音冰冷道:“难不成我朝之辈皆是贪生怕死之徒,敌人打上门来也要送银钱消灾吗?”
在萧韫眼中,出嫁公主是毫无反击之力的下策,既然有能力一战,为何不战?
司空照双眼通红,首辅收到传信后整夜未眠,“陛下,公主联姻可成全边境全境百姓!”
这是一个有关于道德的千古难题。
死一个人或是死近千人的选择。
五公主出嫁不可怜吗,单纯的少女身处他乡,无论受到什么不公,她的母族都将不能给予她最及时的帮助。
史上嫁出去的公主,很少有活过三年的。
用女子换取和平,是最窝囊的做法。
然而边境百姓的性命何尝不珍贵,牺牲一人便能换来数千,乃至万计的家,这笔买卖真是划算极了。
朝臣中自然也有主战派,他们还候在书房外等待皇帝接见。
户部自然是不愿开战,但兵部是疯子聚集的地方,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般,在外喊着内阁误国。
但遂钰最在意的并不是萧韫决定和亲还是开战,他的眼睛一直落在萧韫手边的奏折,也就是西洲边境飞鸽传书来自南荣王府的奏折。
他见过两位兄长的字迹,许多从鹿广郡送来的奏折,都是父王口述,两位兄长代笔。
三姐随军后,偶尔也会有她的笔迹。
这大概是遂钰离家人最近的时候。
远隔千里,即使是看看他们的书写也是好的。
唯有见到他们的笔迹,他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是真正有家人的。
遂钰看着萧韫拧着眉,手背抵着额角,闭眼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他想了想,招来越青轻声道:“去找陶公公,给陛下送一盏参汤进去。”
不多时,陶五陈带着宫人将参汤呈上来,也给内阁诸人准备了茶水。
他用手挡住嘴,在萧韫耳边说了些什么,萧韫诧异地朝着屏风这边望过来。遂钰端坐在椅中,抿唇收紧五指,他知道待会萧韫就会叫他出去,将暂时商议好的旨意传达给各部。
而明日天不亮前,就会有人快马前去五公主的封地请公主回宫。
内阁离开御书房后,皇帝将遂钰从屏风后叫了出来,遂钰平静地看着萧韫,萧韫对他说:“过来。”
遂钰自觉地绕过御桌,来到皇帝身边坐在萧韫腿上。
萧韫将奏折推给遂钰,道:“西洲送来的,你可以看看。”
“涉及机密,臣不敢。”遂钰敛眉谨慎道。
萧韫:“陶五陈告诉你的便是全部,你道朕这等着不去歇息,不就是为了看看你父兄的字。”
遂钰当即接过奏折,打开的同时问:“这次是谁写的。”
“南荣王。”
“……”
遂钰啪地合住奏折,他将奏折放回原处。
萧韫太阳xue处的血管一跳一跳,注意力高度集中以及内阁的坚决令他疲倦,他半倚在龙椅中,透过明亮的烛火观察着眼前这个小家伙的表情。
遂钰先是惊诧,而后面色闪过一丝惊恐,眼中的慌乱马上就要溢出来了。他像躲避蝗虫般,用另外的奏折覆盖南荣王亲笔。
但他又很快露出期待,他想看父王的字,只是太过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萧韫从遂钰这里,看到了人世间绝大部分常见的神色。
少年鲜活而明亮,而这份明亮只独属于他。
遂钰下定决定打开奏折,逐字逐句将父王亲笔阅读。字如其人,见字如面,他迅速从苍劲的笔触中构建了一位伟岸的将军形象,那个形象与他曾见过的父王的背影重合,他激动地揉了揉眼睛,眼泪止不住地落在奏折之中洇湿墨迹。
怎么好好看着奏折忽然哭起来了,萧韫没想到遂钰会哭,额前的伤还没好,倘若将伤口崩开又得受罪。他连忙用帕子为遂钰拭泪,然而遂钰喉头滚动,忽然伸手给了萧韫一拳。
“混蛋萧韫,我要你死,我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