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轻装前来,未带换洗衣物,遂钰在禅房中坐了会,正欲下山去附近镇子买些衣物,越青抱着半人多高的箱子进门。
“公子,宫里送了东西来。”
遂钰快步帮越青一起擡进里间,越青满头大汗。问道:“陛下怎知我们会来国寺。”
“他……大约觉得我可能不太想回京吧。”遂钰笑笑。
他说话有气无力,扶着床杆缓慢坐直床尾,一点点地拆开裹着箱子的软布,里头掉出拳头大小的匣子,装了这木箱的钥匙。
啪嗒。
钥匙滑入锁芯,无需拧动,箱顶顺势弹了起来。
箱内均是遂钰日常贴身用品,甚至还有几副药,药包上附饮用说明,这是院首的字。
遂钰从箱中拿出寝衣,对越青说:“累了吧,你先回房歇息,我自己整理。”
打从昨日起,因送嫁之事,遂钰便兴致不高,今晨更是险些摔下马。
好在越青眼疾手快,及时接住了遂钰。
现下她放心不下,想多陪陪遂钰,遂钰却将她往屋外赶。
遂钰轻柔地推了推越青,意思是快走。
越青担忧道:“我还是在这陪陪你吧。”
“好越青,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我一贯如此,并非有人陪着便能变好,你看那院中的落花。”
越青顺着遂钰示意的方向,向屋外望去。
遂钰:“我和阿稚,仿佛这树上的鲜花,只要过了季节,总会萧瑟落下,被僧人们扫进泥土,化作尘泥。”
“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表面意义上的和平。”
萧稚为了西洲与大宸,而他则需维持鹿广郡与萧氏皇族的平衡。
“这些表面功夫,并不能变作真正意义的安定。待到花落,枯瘦或生长崎岖的枝干,显露在花匠面前,他们便会着手将它们统统剪去。”
大宸与西洲终有一战。
“公子,你和公主不一样,我们很快就能回王府,王爷与王妃没有一刻不挂念你。”
越青焦急道:“从前你觉得我只是在安慰你,如今世子回京,不也身体力行地告诉你,他一定会带你回鹿广郡吗。”
遂钰摇头,拍拍越青的手以作安抚:“并非不信任兄长与父亲的决心,只是我总是夜里惊醒,回鹿广郡,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留在大都,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以及萧韫仍然存在的纵容,为鹿广郡做许多事。
大都的南荣遂钰,或许从前活得不光彩,但现在已身披官服,在朝中有一定的参与权。
他察言观色,与那些文臣周旋,却不善于军中生活,与武将喝酒吃肉。
那样的生活,于他的身体负担太重了,稍微油腻或是盐巴过重,都会令他肠胃不适。
而脂肪与咸味,往往是军中最或不可少的。
越青意识到了什么,慌道:“公子,你不会不想回鹿广郡了吧!”
“大都不是人待的地方,那皇帝也并非良人,他是男子,他有天下男子没有的三宫六院,你在他的后宫,不,在前朝也不会得到——”
“当然是回鹿广郡。”遂钰被越青紧张的表情逗笑了,噗嗤道:“我已经想好了,在家中侍奉父母膝下承欢,代兄长与姐姐尽孝。”
国寺饮食清淡,晚膳时,遂钰也分到一碗青菜面,同方丈小沙弥们的吃食相同。
小沙弥在院门口提着食盒,遂钰从里头拿出饭碗,打算坐在院中台阶下吃。
他将饭放好了,回头却见小沙弥呆呆站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
他问:“怎么了。”
小沙弥双颊微红,小声说:“施主长得真好看。”
越青从井中捞出冰镇水果,紧跟着说:“我们公子可是大都最俊俏的人了,各府的主母们都上赶着提亲呢。”
“瞎说什么!”遂钰不乐意了。
越青倒还真美夸大。
自从世子抵京,群臣便也猜出鹿广郡的意思了,又见皇帝并未恼怒,反倒时常邀请世子进宫下棋。
君臣一派和谐,嫡幼子又在陛下身边当差,想来是南荣氏与皇族关系略有缓和。
因此,朝臣们便陆陆续续将拜帖送去世子妃那,褚云胥每天晨起睁眼,便能看到小几中撂着当日新收的帖子。
外姓王,手握重兵,只剩嫡幼子并未定亲,遂钰一时成了大都闺阁中的香饽饽。
虽身体弱了些,可胜在长相俊俏,脾气不好,但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朝堂中固然尖酸刻薄了点,但听世子身边小厮说,四公子最是恭敬兄长,只要在府,每日晨昏定省断不会错过。
“晨昏什么?”
遂钰以为自己听错了。
“晨昏定省。”越青正色,“据说是大理寺那边的大人,他家夫人去诗会说的。”
“大哥身边不就只有窦岫一个吗,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小厮。”遂钰纳闷。
越青:“管他是什么小厮,总之便是这么传的。”
遂钰用帕子将苹果擦干,足足装了一筐,他弯腰掂量了下重量,对小沙弥说:“待会你还来吗?”
小沙弥眼神清澈:“来,收施主的碗筷。”
“国寺太大,我不认路,你待会吃完饭记得来找我,我要把这些果子送给大家。”
小沙弥带着食盒离开前,遂钰将最红,最饱满的果子塞进他口袋里。
“我不能要的。”小沙弥慌忙摇头,后退了好几步,遂钰终于能够学着萧韫,像抓小鸡仔般,将小沙弥提溜过来,卡在墙角。
“施主,我真的要回去了。”小沙弥瑟瑟发抖。
遂钰摩拳擦掌,作恶人状:“跑什么!”
越青无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公子,你这套除了吓小孩,还能吓到谁?”
“明明自己也是小孩子。”她嘟嘟囔囔。
什么?!遂钰眼皮一跳,猛回头:“说谁小孩!”
越青借机救小沙弥于水火,小沙弥脸颊通红,像是能滴血,一路蔓延至脖根。
南荣王府直系形貌昳丽,越青她们这些近身的人,即便平时已十分熟稔,若遂钰真猛地凑到她眼前,她也得被恍得愣怔片刻。
若说潮景帝,除了昏头胆大将嫡幼子收入玄极殿之外,还是十分有定力的。
至少没在遂钰受伤或撒娇时,失去某种思量后果的理智。
唯有节日,国寺才会敞开大门,接纳四方来客。现下无人,院里一行五六个禅房,遂钰挑了阳光最好的那间。
没过多久,越青回来了,手里又拿着本经书。
“你要读?”遂钰吸溜着面条。
越青:“静心。”
她将经书摆在遂钰面前,风将扉页吹开,像是特地邀请遂钰阅读。
遂钰愣了愣,才说:“我不念。”
“抄录佛经清心,公子如今人情世故纷乱,倒不如去躁还真,再回宫也能看得清些。”
遂钰当即:“骂我眼盲心瞎?!”
越青:“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过有句话越青没说错,自南荣栩入京消息传来,遂钰便再也沉不下心了,多年的隐忍仿佛于瞬间爆炸,他表现出的等不及,远超过往十几年承载的希冀。
一句话点醒遂钰,遂钰轻叹,说:“知道了。”
越青虽为遂钰近卫,却始终承担着规劝遂钰行为的责任,遂钰向越青露出些许笑意,“行了,饭要凉了,快来吃吧。”
在宫里吃多了珍馐美味,骤然回归本真,即便是青菜面,似乎也格外清利爽口。
难得遂钰吃得快,放下碗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他懒洋洋地挪至井旁,难得主动将碗洗了,又坐在越青身边,等着给她洗碗。
越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开那段居住在后宫小巷的生活后,遂钰进玄极殿,几乎没主动碰过碗筷。
入夜,遂钰坐在床边翻阅白天那本佛经,佛经晦涩难懂,很容易令人犯困。
他胸中萦绕着经久不散的沉郁,不知如何疏解,亦难以轻易畅快。
夜深人静,最易勾起白日隐藏于天光之下的忧虑,遂钰哈切连天地翻一页,叹口气,再翻一页,再叹口气。
直至内室都要装不下他的忧思,门外传来方丈的声音。
方丈敲敲门,问道:“老衲见公子屋里还亮着灯,公子睡了吗。”
吱呀——
遂钰开门:“方丈找我何事。”
方丈将怀中的书露出来,笑道:“白天越青姑娘从书库借了本经书,想来是拿给公子看的,那书若无注解,想来是十分难读。”
“此为注释一册,公子可两本对照阅读。”
遂钰意外道:“在下为晚辈,理应方丈着人前来,我亲自跟着去取才是。哪能劳动方丈深夜前来,当真惭愧。”
“僧人们有晚课,此时正在堂中诵经,若公子日后睡不着,大可来旁听,总好过在房中独自待着。”方丈道。
“谢方丈,我记住了。”遂钰道谢。
山间清凉,方丈穿得不厚,但遂钰接过注解后,发现方丈手持之处竟隐有余温。
他若有所思地目送方丈离开,倚在门框旁吹了许久的风。
山中不似大都灯火通明,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野狼叫声,遂钰搓搓手臂,动作迟缓地将门关紧。
小几放着凉透了的汤药,一个时辰前,越青端来的。
遂钰想了想,拧着眉将药喝光,又含了颗梅子,挪至灯下阅读。
有了注释,那些深奥的经文便好理解多了。
翌日,天擦亮,越青便抻着懒腰来到院中,预备打套拳清醒清醒。
自葛桐入京,日日晨起拉着遂钰晨功,没几日便治好了越青偷懒的毛病。
葛桐不是不知越青在军中的名声,从斥候营至前锋,皆流传着越青的“传奇故事”。
作为那批军属遗子,越青五岁学习刺杀,十岁进王府,被老王爷带过,跟着世子参与过大小战役,后而又在席飞鸿手中修习了些一刀封喉的本事。
若非派往大都,越青当如葛桐般,手中掌兵,副将之职指日可待。
葛桐可惜越青,越青无情冷笑:“葛副将倒是升任副将,不也在公子身边做近卫?”
葛副将,不,葛侍卫想辩驳,奈何越青实在是一针见血。最终,他只能摊手,相煎何太急。
在遂钰身边做近卫,来日便可军中提拔正职,正如南荣栩身边的窦岫。
不过葛桐有句话说得不错,万不能被京中繁华迷眼,一身杀敌本事不能丢,王府正是看重他们,才将他们放在四公子身边。
“公子?”
本以为院中空荡,越青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遂钰穿戴整齐,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正动手梳理额发,就连发尾的发坠也扣好了。
越青在送回鹿广郡的信中提及,遂钰有戴发坠的习惯。这次南荣栩来大都,便带着不少从前征战获得的战利品,各色宝石玛瑙,足足塞满半人多高的箱子,遂钰选了几个做发饰,其余的全部送回大哥房中,一点也不多要。
再珍奇的东西到了他这,也都绕不过粗心大意不慎丢失的下场,倒不如少用几枚,丢了什么少了哪些,心中大略有个数。
遂钰擡眼,平静道:“早。”
越青简直不敢相信亲眼所见,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遂钰面前,左瞧右看,直至遂钰握住她的手,主动同意她碰了碰自己的脸。
越青不可思议,大声道:“活的!”
遂钰微笑,目光落在她腰间别着的软剑剑柄,解释道:“昨日你拿来的那本经书,我阅读整夜,觉得其中大道至深,待会叫藏在我们附近的暗卫回宫,告诉皇帝,我要出家。”
消息传回宫中,恰巧南荣世子与皇帝商议京城布防。
陶五陈揣着暗卫的消息,瞧着世子脸色,用手捂住嘴,低声对皇帝汇报道:“陛下,公子说他要出家。”
萧韫:“……”
皇帝脸色有瞬间的停滞,随后意识到了什么,畅快地哈哈大笑。
南荣栩不解,却未开口询问。
萧韫主动道:“遂钰在国寺讨清净,现下说要出家,世子怎么看。”
这次轮到南荣栩沉默,他抿唇思索片刻,轻飘飘道:“王府无需他肩负传宗接代,要是想做,出家修行也未尝不可。”
萧韫:“世子此话当真?”
“遂钰想做的事,谁可阻拦。”南荣栩同遂钰生活,这段日子也算是明白了。
只有遂钰想做或是不想做,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若是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做选择。
说不定四公子直接刀抹喉咙,梗着脖颈直接撞上来血溅当场,谁都别想好过。
南荣栩与皇帝只有一桌之隔,遂提起架在暖炉之上的紫砂壶,亲自为皇帝斟茶。
此茶一两千金,遂钰在府中存了不少,大抵都是从玄极殿顺来的。
行军艰苦之时,连干净的水源都难得,冬日还能抓一把冰雪解渴,夏天只能强忍干涸。
即便在宫中艰难度日,遂钰也未曾遭过这种罪,远比受人奚落,尝食馊饭更难受。
因此,南荣栩便没养成喝茶的习惯。
这段日子在大都待久了,将茶每日喝着,口味竟也被不自觉养刁。喝寻常茶水,便觉清爽不足,新茶陈茶皆不得味。
“陛下,家父不日回京,总是要见遂钰的。”
南荣栩道:“臣冒着大不敬,也得请陛下克制行为,避免遂钰受琐事牵连。”
“父王性情,想必陛下当年在军中颇有感受,若被父王察觉端倪,届时,遂钰便不止是被臣打得起不来床那么简单。”
语调平缓,萧韫却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南荣王的手段,萧韫极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