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聪妙皇后与先帝自焚于玄极殿后,殿内木质结构被尽数烧光,好在当初建造此殿的工匠有留下图纸,潮景帝命司筑局原封不动地复刻,类似于密道之类的地方,便就这么留存下来。
即便被打扫过,角落却仍旧有当年烟熏的痕迹。
陈腐的味道伴随着潮湿扑面而来,遂钰拿起角落摆放着的火折点燃蜡烛。
呲呲——
火苗接触烛芯,迸起两三点火星。
这里比遂钰想象中的还要潮湿,毕竟正殿冬天烘着地龙,无论如何也不该长出霉斑。
他放弃点燃蜡烛,凭借着殿内透进的光,脚步蹒跚,摸索着不断向前。
萧韫的呼吸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变越弱,遂钰也不确定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回宫是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全,但此刻,遂钰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分神查看萧韫的安危。
割裂徐仲辛喉管的瞬间,血液像是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他根本躲不开这份喷涌的灼热,整个人被淋得湿漉漉的。
真正映衬了御史台之言:是从地狱爬上来的鬼混,含着驱不散的血腥,绕梁三日的怨恨。
脚底像是拖着铅球,每一步都缓慢而沉重,遂钰眼皮微颤,咬牙强撑着精神抵达瞭望台。
他不喜欢宫中的瞭望台,小小一个,不大的平台却放着几人高,绣有“萧”字的皇旗。
每逢黑云压境,狂风乱舞,旗帜迎风招展肆意改变方向,落在遂钰眼里,便如天罗地网,躲不过,逃不开。
稳固皇权很难,却极易推翻。
历朝历代,很少有皇室历经百年,而整片中原大地,却始终属于万千百姓。
回朝救驾,并非遂钰感情用事。
如果既定的答案放在面前,却要舍近求远,去夺那个难以揣测的未来,倒不如维持现状,至少大家都能好过些。
萧韫是残苛,徐仲辛又能好到哪。
皇帝为权势劳民伤财,肆意剥削金银以供挥霍,这才是昏君。
但萧韫明显不属于耽于享乐之人,他有雄才大略,受三代帝师教导,又有皇后悉心抚养,后而从军南荣习得策马纵横。
从旁观者的目光看待,他是难得文武双全的明君。
踩过贫瘠的土地,登过料峭的雪山,淌过暗流涌动的湍河。
遂钰始终未忘,自己是为了南荣王府留在大都做质子。而鹿广郡与朝廷的纷争,则源于深受百姓爱戴的人望,以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十几万将士,将士们的背后,站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
徐仲辛继位,真能比萧韫做得更好吗。
只是武将而已,学过多少治国方略。
在水上那个只以武力论英雄的海湾,根本用不着所谓的礼制道德。
若大宸今日覆灭,难不成真等着徐仲辛用暴力压制一切,民不聊生,呜呼哀哉吗。
那么南荣王府便真成了千古罪人。
得失之间,百姓的安危,远比南荣遂钰更重要。
若为天下,有何不可抛。
与皇帝的感情,终究只是私人,史书上不可言说的一笔,这并不是遂钰选择回京的关键。
从他支开葛桐,独自策马回京,直至爬上瞭望台。心中盛满,眼中装载的,唯有“朝局安定”四字。
遂钰脱掉碍事的氅衣,双手撑着瞭望台边缘,努力地向广场望去。
南荣军旗于人海之中招展,南荣王仅凭独身杀出一条血路,隔着数米高的宫门,世子南荣栩挥舞长枪,单骑将数名叛军挑下马。
南荣氏心照不宣地选择维护萧氏皇族,遂钰想,萧韫大抵真的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高大,是个……
万千百姓爱戴的明君。
只是这份英明并不属于自己,而他却心甘情愿成为这份博弈的牺牲品。
玄极殿里的南荣遂钰,可以任性,可以肆意享受或发泄。
离开皇宫,正如南荣栩所言,南荣家的儿郎,总是要死在战场上,化作骨灰后撒进星也河,随波远去,此身不再留于世间。
风刮得遂钰双颊生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无法言说那份源于本心的空洞,随之而来的,还有过分激动的欣喜。
遂钰下意识喊了声萧韫。
“……”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殿外搏命厮杀的刀光剑影。
“萧韫。”
“恭喜你。”
“你又赢了。”
遂钰腿一软,直挺挺跪坐在旗杆旁,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眼一黑,径直晕了过去。
各州支援大都,在南荣栩即将杀进皇宫前,竟有人失去理智,中途折返故意给南荣军使绊子。
众人皆知,只要谁率先进宫救驾,这功劳便是谁的。
谁还管你南荣军是否势大,若能抢到头功,必得皇帝重任,来年得到的军饷便能翻一番,不愁吃穿。
“遂钰呢!”
南荣栩先前在宫门口,杀了几个不知何州的小旗,手中抓着那几人的名牌,冲南荣王喊道:“父王!遂钰在哪!”
南荣明徽向玄极殿方向一指,杀红了眼,哪能顾得上遂钰,遂钰不好端端在殿门口蹲着。
南荣栩顺着父王指向望去,禁军团团围住的玄极殿,哪有遂钰的身影,甚至没瞧见皇帝!
南荣栩急了,连忙抓住即将深入敌军的窦岫,将人扯至身旁,扯着嗓子吼道:“快去找遂钰!”
说着,甚至没忍住狠狠推了把窦岫,窦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叛军从右侧偷袭,他单手握拳狠狠给了对方一记重捶。
窦岫喊道:“天字营三号!统统跟我走!”
南荣军右翼立即分出一支四十人队,队型呈箭形疾行,快速向窦岫靠拢。
……
一个时辰后,在南荣军的帮助下,禁军统领常青云顺利重新接管大内。
“遂钰呢。”南荣明徽终于想起小儿子,甩了甩掌心中的血,接过南荣栩递来的帕子。
南荣栩沉声:“窦岫。”
窦岫恭敬道:“回王爷,属下现在玄极殿殿内密道口,找到了昏厥的陛下。密道内连通着瞭望台,公子晕在了瞭望台内。”
“瞭望台?”南荣明徽纳闷:“去瞭望台做什么。”
只是杀了个徐仲辛,便吓得腿脚发软,蜷在氅衣中再起不能,怎还有力气从密道爬去那么高的瞭望台,站得高望得远,岂不见更多血腥?
南荣明徽既觉好笑,又笑不出来。
几个孩子里,只有遂钰未在他膝下养过,按理说,今日能够这般胆魄,已是十分了不起。
但救驾是遂钰真心所愿吗,南荣明徽不敢想。
皇帝摄入过量软筋散,太医们齐刷刷扎在玄极殿内会诊。争斗中身亡的大臣,由其子女领走遗体。另外受了皮外伤的,也一并请太医院包扎好,观察些时间自行离去。
此次救驾的功臣,不省人事的遂钰,则被南荣王亲自抱回府。
当夜,遂钰高烧不退,浑身上下又红又烫,像浸泡在滚水中的虾。
军医寻来冰块,用帕子裹住,塞进遂钰掌心中降温。
南荣明徽守在床前,一遍遍擦拭遂钰身体,千年山参切成片泡好的水,每隔半个时辰,便扶起遂钰,给他喂几勺吊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