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捉虫)
袅袅清香自莲花宝子铜炉中一丝一缕地缓缓逸散开来,清雅而沉静。
原本并不明显的香气在室内的一片寂静中反倒有了不可忽略的存在感。
阿芸和崔云落进来后,齐姨娘先是叫人移开了画屏,又命人送了两杯热茶上来。
她没一上来便大发雷霆,让人动起手来,在阿芸意料之中。单看方才在宴上她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这位齐姨娘并非是行事鲁莽、只顾泄一己私愤之人。
她说了句“请二位尝尝我这里的茶”,而后便坐在那儿静静地瞧着她们,涂了口脂、色泽艳红的唇瓣轻轻抿出一点笑意。
然而说完这句话后,齐姨娘却从阿芸二人放下茶盏后到现在都迟迟未曾开口。
这让阿芸一时间有些许不解。
她总不能真的只是请自己来吃茶的吧?
最终,还是崔云落打破了这份安静:“若我闻的不错,这香里混了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之类的花木作香材,虽不若檀香、沉香那般香气馥郁,却有一股自然之味,于静心安神应当格外有效。姨娘做这般雅致的东西,想来也是颇懂香道之人吧?”
齐姨娘眸光微动,唇角的笑意却有些不自然地落了下去,淡声道:“说不上雅致,也不敢当得一个‘懂’字,只是闲来无事之时自己琢磨着玩儿罢了。倒是姑娘好生厉害,不愧是崔家这样的门第养出的姑娘。”
她先前伺候的人去将那状元娘子请回来,却不意最后请来的却是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她得罪不得的崔家姑娘,一时间让她犹豫起来是否还要按原来盘算好的进行下去。
然而这位崔家姑娘却冷不丁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没人瞧见,那轻盈而柔软的织锦之下,她白皙而瘦削的脊骨上忽而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幸好她还没叫采棠按她先前的吩咐去准备好东西送上来。
原本,她是打算好了等人将这位曾经害得盛儿在仪封受了大罪、吃了大苦头的“状元娘子”带过来后假意同她闲聊几句,再叫她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那样滋阴补气、不过却于女子日后孕育子嗣“稍有妨碍”的混在旁的东西里吃下去。
如此一来,她都不需要再对她做些什么,只要命人暗中放出消息说这位状元娘子身体有疾,不能生养,那这位如今风头正盛、格外受人关注的状元娘子往后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了。
毕竟如今朝中有不少叫得上名号的贵女都对那位新科状元起了心思,其中想要对此女取而代之的亦不在少数。
只要此事做成,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盛儿讨回那笔债。就算她日后想起来发现了端倪,也拿不出丝毫证据说此事乃是她所为。
可没想到的是,这位崔家姑娘和她的交情竟如此深厚。
听底下的人说,她前去请人时这位崔姑娘说什么也要一同跟来,她好说歹说地想要拦住,但又怕被人觉出不对,也不敢随意说话,只能捡几句没什么力度的车轱辘话重复地说。只是没想到拒绝之意都表现得那般明显了,按理说寻常人怎么都不应当是这个反应,可这位崔姑娘却执意要不顾礼节地跟来。
如此想来,当初在仪封发生的那些事这位崔姑娘应当也是知情的。她们更是一早就料到,她今日会趁着生辰宴的这个时机见上这姜氏一面。
再加上这崔家姑娘又懂香,说不定对药理也知道一二。毕竟这些高门大户、出身名门的姑娘都是费尽心思地去教养,究竟都学了些什么、深浅如何,任谁都说不准。
若是自己方才真的按先前计划好的去做了,万一被她瞧了出来,那有这位崔家姑娘作证,她一个姨娘谋害状元娘子,即便不死往后在周家也无法立足了。
想到此处,齐姨娘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她连忙垂眸抿了一口茶水以作掩饰。
从周家出来时,阿芸和崔云落两个人肚子里都揣着满腹疑惑。
她们在齐姨娘房中坐了有两盏茶的功夫,前一盏茶的功夫竟是真的实打实地在“喝茶”。而后面齐姨娘虽然提及了先前在仪封发生的齐盛那桩事,但对此事的态度却极其出乎阿芸的意料。
彼时,一颦一笑都明艳惑人的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泪珠一颗一颗地顺着面颊姣好的弧度落下来,看得阿芸都不自觉地开始怜惜起她来。
她满是歉意地对阿芸道:“姜娘子,我还有一个胞弟名叫齐盛,你们还曾见过,想来你也不会不记得——先前他做的那些事我都听说了,实在是对不住你。若不是念着怎么着都要跟你道个不是的,我今日也没脸见你……不过盛儿他也只是年少轻狂,又是家中幺子,实在是被我爹娘惯坏了,这才多少有些不讲道理、横行霸道,本性并不坏的,还望姜娘子宽宏大量,宽恕了他的错……不然,不然姜娘子你说,想要他如何补偿,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这个做姐姐的一定想尽办法替娘子办成……”
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倒真像是纯然发自肺腑。即便是敏锐如阿芸,亦挑不出一点瑕疵。
然而阿芸素来谨慎,齐姨娘的这番出乎她意料的做派,只让她觉得反常和不解,却并不打算彻底相信。
她只说想来都是误会,并未放在心上,便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崔姐姐,你了解的比我多些,可曾觉得齐姨娘今日这般做法是反常之举?”
崔云落思索了片刻,摇摇头:“说不上,我也只是知道她十分受宠,不过……”,她眉头忽而微微蹙起,“倒也奇怪,周大人偏宠于她之事整个东都人尽皆知,但似乎却并未听过说她恃宠生骄的传言。她好似从来都未被周大人厌弃过。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着装打扮似乎就与如今这副模样相差无几,并未比从前更铺张多少。
“而且,我记得我娘先前还说,曾经有几位夫人为了给许夫人打抱不平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唱曲儿来着,言语间还把她比作歌楼伎子那般羞辱,但她却面不改色地含笑唱完了一整支曲子。反倒是那几位夫人,后来都因此事被自家夫君申斥责罚了,想来她是同周大人告了状的,也正因为此事,后来她就更为人所不喜了。”
果然,这位齐姨娘当真是位能屈能伸的厉害角色。
她先前那些话就更不可信了。
今日如若不是因为崔姐姐在场让她心生顾虑不敢下手,那便是她有更厉害的盘算在等着她。
回到择善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许久了。
马车才驶到坊门口,车夫便遥遥望见远处一家门口那两扇漆红大门前有一盏昏黄的灯笼发出隐隐绰绰的光,那光晕里头似乎还罩着一个人影。
坊内的街道并没有外头这般宽敞,马车驶进去再掉头回来会多少有些不便,阿芸便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才同崔云落道了别走下来,阿芸转过身一眼便瞧见了那盏摇曳着的灯笼。
顺着她的目光再次望向那处的光影,车夫不由问:“姜娘子,你可知道那是谁家?怎的大晚上打了个灯笼在外头站着,一眼瞧过去还有点儿怪吓人的。”
阿芸微怔,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便情不自禁地笑弯了唇角。
那双紫葡萄般浅色的瞳仁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