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离开前,因六皇子说还有些事要同魏琛商议,故而徐元霜和阿芸一同去竹屋外头回避了一会儿。
竹屋后有一片空地,立着两列木架,上头摆满了竹编的圆筐,每一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药材。其中有些阿芸曾在野外考察时见过,但大多数是她不知道的。
“徐先生,您从前……是宫中女官?”方才从她这位刚刚认来的表兄口中,她只得知徐先生曾是她那位姑母身边的人,可更多的便不知道了。
徐元霜微微颔首,并未隐瞒:“是,我曾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若真要论,也算是有品级的女官身边。”
阿芸总觉得自从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徐先生待她比从前似乎更温柔些。就如此刻,若换从前她问徐先生什么问题时,徐先生可不会这般耐心地一下子说上这么多话。
“贴身宫女?”阿芸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有些困惑,“可凭您这一身医术,难道不该是太医院的医女才是么?怎会到姑母身边做了宫女?”
徐元霜拨弄药材的手一顿,静默片刻,她才道:“我的医术并非是在入宫之前就学得的,起初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只是后来被皇后娘娘搭救才有幸进了娘娘宫中伺候。”
她十三岁进宫,因家中贫寒、兄弟姊妹众多,所以挨饿受冻素来是常事,也因此长得格外瘦弱,比同龄的姑娘们大约都要矮上半个头。
可在宫里那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根本就别想指望能得旁人半分同情。那些人,不趁机过来踩上两脚便已是不错了。
于是她日日干完自己的那份活都十分艰难,却还要被旁人硬塞上不属于她的那些。
她不能以任何形式反抗,倘若告诉管事姑姑便会得来一顿毒打,可那些嘴甜又舍得使银子的人却只是明面上被不痛不痒地被训斥两日,而若是干不完害得那些人受责骂便会一整日都没有饭吃。
时日一久,她便不出意料地生了病,身体虚弱得仿佛一张纸,风一吹就跑。
可即便这样,只要她能下地走路,就还是会不得不受人差遣
她原以为自己或许就会被那么搓磨死,直到那日她替人去别宫送些东西,昏倒在半路上,却意外碰上皇后娘娘出宫散心。
时至今日她想起来都会觉得,那大概是她上辈子做了不少善事攒下的福报。
徐元霜说完,阿芸却并未说话。她眉头深锁,垂下眼帘,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方才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差一点,她便抓住了。
见她没再继续追问旁的,徐元霜便又俯下身去继续摆弄她的药材,神色淡淡,目光平和而从容。可若是凑近看便能发现,她唇角隐约有了一点上扬的弧度。
她其实对这小丫头没什么好避讳的,倘若娘娘尚在,眼前这小丫头必定会是娘娘放在心尖上护着的人,她也理当替娘娘照看着她。
眼下不主动对她说,不过只是她素来不惯于主动同旁人解释些什么罢了。
倘若她来问,她必不会有丝毫隐瞒。
她在一旁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眼神落在徐元霜身上,可是脑子里却在想些别的。
徐元霜像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一样,自顾自地将每个竹筐里的药材都翻了个遍,好让药材能换一面晾晒。
待将最后一个竹筐又放回架上,她站起身,对阿芸道:“走吧,他们二人许是还未曾谈完,你再随我去别处看看。”
然而,她正要迈出一步,却突然被阿芸叫住了:“徐先生,您这身医术……是从姑母那里学来的,对吗?”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神色竟隐隐有几分激动,似乎这个答案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徐元霜有些许不解,但也并未迟疑。她看着阿芸那双清亮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你猜的不错。我的这身医术起初都是受了娘娘指点,许多都是从娘娘那里学来的,包括针刺之术。只是可惜,我跟着娘娘学了没多久,她便……后来我只好对照着医书自己钻研。”
娘娘真正教她这些东西的时日,实则不足半年。
那时将军战败的消息传来,陛下来仁寿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来了也总是与娘娘争吵。娘娘总是一个人静坐在窗边,即便是夜里她也常常难以入眠,一个人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月亮发呆。
后来……秦家灭门,陛下扛不住朝中众臣的压力,只得将娘娘幽禁在仁寿宫,却始终咬死了不愿松口,不肯如了那些人的意下旨废后。
仁寿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天,陛下曾来过,那时的他应当是满心歉疚的。
可是离开时,他却满腔怒火,眼神凶狠得仿佛要吃人。
彼时陛下前脚刚刚离开,她便十分惶惑不安地跑进去,生怕娘娘出了什么事。
然而见到的却是她分外平静地坐在窗棂下,望着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桂树。
她脸上没有怒容、没有怨色,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多少显得没有生气。
她心头一跳,那一瞬间竟莫名有些害怕,可也仅仅只是那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将那种感觉抛在了脑后。
只因当时她年纪小、还不懂,那时秦楼月的模样,实则有一个词可以做个极贴切的形容,叫做——
心如死灰。
许久之后想来,她才终于明白,大约从仁寿宫大门关上的那一日起,娘娘便已抱定了决心,再没想过出来。
所以,她教她医术,是为了让她在那个她此生最厌恶的地方,能够护着自己、护着殿下,好好活下去。
可娘娘太过纯善,不曾将人心揣度到最阴暗的地步,所以她不知道,即便有了医术,自己却依旧不能在殿下性命垂危时替他求来一副救命的药。
徐元霜说完这些话,不再去看阿芸脸上的神情,率先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阿芸却愣愣地站在那里,忘了跟上。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亦有些茫然,整个人莫名笼罩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哀伤。
她原本心底还存着希冀,想着倘若徐先生那位师父尚在人世,那么至少在这个她曾经一无所知的时代里也还有一个人能够和她一起缅怀她前二十年所经历的一切,缅怀那个她真正的“故乡”。
然而都不会有了。
不会有那样的场面,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听她说起她普普通通又微不足道的过去。
她此刻,忽然很有几分难过。
从阿爹和姨母口中拼凑出的那些有关于这位姑母的遭遇更加深了这份难过。
不仅如此,因为她还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旁人都不会知道的事,所以比起寻常人,或许她更能感同身受一些。
一个人来到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努力地压抑下那份跨越太过漫长的时光而产生的难以抑制的孤独感,接受曾经所认为是正确的那些价值观在这里不知哪一刻就会突然被颠覆的事实……
然后,直到她遇见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