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晞掀开帘子,一见他这样子,便温言劝道:“将军有伤在身,何必多礼?”
孙坚自昨日到此,便向周围的士兵旁敲侧击地打探起刘晞的事迹。而这些被他问及的士兵,无一例外,都对他们的上官刘晞赞不绝口、满怀尊敬。
得人心至此,怎会是个泛泛之辈?孙坚早知刘晞非寻常的闺阁少女,今日又见她如此宽和,毫无那些王宫贵胄的架子,心中对她的好感便越来越强。
“多谢公主关怀。”孙坚说完,躬身做了一揖,笑道:“下官不敢妄称将军,若公主不嫌,下官草字文台。”
刘晞擡手请他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四周,看到简陋行军床上摆着的那卷旧书后,她轻松一笑,道:
“文台身在行伍,犹不忘书卷,真乃博文笃学之士,我远不如也。”
长公主的博学之名,早就随着她太学讲经的事迹传扬到了大江南北。孙坚知她这话是实打实的自谦,半点儿没有当真,缓缓道:“公主谬赞。”
但她所表现出来的随和态度,确实使人如沐春风,不知不觉地就感染了英武的青年。
孙坚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好友,闲谈道:
“随手打发时间罢了。下官驽钝,向来不耐那些繁丽的经文。但这书中的批注倒颇为有趣,让我心醉神驰,想与写下批注的人见一见。”
“哦?”刘晞笑得愈发亲和,“让文台见笑了,这是我随手留下的涂鸦之作。”
孙坚瞳孔微睁,这才知道书的主人是眼前的长公主。想来也是,莫说是下层的士兵,就算是普通的将领,也少有这般珍贵的典籍。
“文台若是喜欢,我稍后让亲卫将剩下几卷送过来,一同赠予你吧。”
孙坚推拒不过,便只好接了下来。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极有默契地将话题转到了战场的局势,“长社久遭波才围困,城中将士心中已是生了忧惧,右中郎将这才令我试着突围。”
再后来应该就是作战失利,不慎受伤,为刘晞所救了。这些孙坚不提,她也能猜中几分。
“文台,可知波才部大概有多少部众?”她曾带人登上附近的高地往下眺望——黄巾贼的营帐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怕是已逾十万之众。”
“长社城中还余多少粮草?”
孙坚叹息一声,“至多只能再撑月余。”
两人都不是不通兵事的寻常书生,自然知道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为这险峻到极点的局势,刘晞心中愈发沉重,但面上却没露出分毫,依旧是谈笑自若、淡然处之。
顾及到孙坚的伤势,她并未在这逗留太久,从他口中大致问出城中的各种情况后,便起身告辞,“文台安心养伤,若是有何需要,可直接遣人寻我或戏主簿。”
“多谢公主关怀。”
刘晞在嘱咐孙坚不必相送后,便带着随行的亲卫离开此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中。
其中一名亲卫在退下前,面色很是犹豫,欲言又止地望向眼前的少年人。
“可是有何难处?”刘晞注意到此人的神色后,关怀道。
那人便单膝跪地,郑重行了个军礼,有些犹豫地问道:“将军……我们真的能胜吗?”
这不仅是他的问题,也是军中许多将士心中共同的问题。毕竟,他们都曾在得闲时偷偷眺望远方,都曾看到过黄巾贼那成片成片的营地。
看呀,他们的部众是多么庞大,他们的信徒是多么广泛!
他们的营地连在一起时,就像远古神话中的黑色恶兽,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所有和他们为敌的人撕扯城碎片,再吞噬进腹中。
……敌我人数如此悬殊,要如何做,才能取得胜利呢?
“人生一世,自当立青云之志、建不世之功,方不枉活这一遭。你既随我来到此处,又何以杞人忧天,生出这般无根无据的担忧?”
刘晞知道,她的答案不止是给这一人的。营帐里,营帐外,都还有数不胜数的人在等着她的答案。
只要她展露出一丝怯色,表现出一丝犹疑,那么这支军队的军心就将彻底垮去!
她不能胆怯,不能犹疑,不能被众人看出半点勉强,她必须像基石一般,牢牢地扎在下属们的心中。
所以她近乎疏狂地笑了起来,坚毅的脸上尽是轻蔑之色,“兵不在广,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1]。黄巾贼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便是有千千万万的部下,又何足挂齿?”
刘晞平素总是温和而内敛的,就像一块温润的美玉,从不刻意显山露水。
可当这把宝剑出鞘时,她的锋芒又是那样耀眼,清光湛湛,不可逼视!
亲卫像是被她的锋芒灼伤了眼睛,羞惭地低下头,双膝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言,请将军降罪。”
“圣人尚且不能无过,况我等凡人乎?”刘晞宽慰一句,便挥挥手令他退下,“你且退下吧。”
几日后,卢植便率大军赶到了长社,与刘晞合营一处。
但即便如此,与黄巾贼的十万之众相比,朝廷军的数目依旧少得可怜。
城外的刘晞、卢植,以及城内的朱俊,都不敢轻举妄动。黄巾贼与朝廷军陷入了漫长的拉锯期。在这艰难的对峙中,人人都在殷殷期盼一个转机。
但人们先等来的不是转机,而是皇帝派来视察的宦官。
皇帝刘宏虽安坐京都,却已是被各地黄巾军的攻势吓破了胆。他迫切地想要将领们把那些危害江山的逆贼全部杀死,以捍卫天子那摇摇欲坠的威严。
此前他便通过私信,向刘晞表达了催促之意。刘晞置身战场,深知其中利害,自然不会盲从他的旨意,故而便上了一封长长的表疏,企图对皇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皇帝在那之后确实安分了几天,但……现在终究是坐不住了,所以便迫不及待地派出了身边亲近的宦官左丰。
左丰没有曹腾那样的才华,也没有吕强那样的操守,他是当今宦官的典型代表,具有宦官们贪污受贿、弄权敛财的通病。
他打着视察军情的名头到军营后,便在三军前公然暗示卢植:只要贿赂给到位,那他在陛
卢植向来清廉正直,又如何愿意做出这等有辱士人品行的事情?
他当即便拉下了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左丰。
左丰借着皇帝的势嚣张惯了,哪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于是,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将脸上的谄笑一收,怪腔怪调地掐起嗓子,嘲讽道:
“卢中郎既这般不识擡举,那便莫怪我在陛去。
左丰的威胁这般直白,即便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听了,也知道他要对卢植不利。何况在场之人都是在宦海沉浮已久的人精。
见状,卢植身边的副将忙劝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将军这般开罪那宦官,他必然是要挟私报复,在天子面前进谗言的……要不然,我们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在卢植严厉的眼神下住了嘴,讪讪地开始陪笑。
卢植死死地皱紧双眉,怒道:“国库空虚,军费短缺,军中粮草尚且还短缺,如何能将钱财交给那些奸佞,做出施贿之事!”
“可……将军,若您不……”
“勿复再言!”卢植高声打断他的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2]!”
自古以来的仁人志士,只有牺牲性命以成就仁义的,哪有因为茍且偷生而损害仁义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副将便再不好多言,只能暗暗将求救的眼神投向身旁的刘晞,希望这位早慧多才的万年长公主能出个主意。
刘晞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却并没出言规劝卢植。她与卢植相识了这么多年,自是熟知她这位老师的秉性。
卢植骨子里便是位坦荡君子,性子已经正直到了近乎迂腐的地步。
若要让他低头逢迎奸佞,让他为保全自身而施贿,倒不如让他直接死个痛快——起码能不染污名,清清白白地死去。
以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刘晞相信:如果自己坚持劝他向左丰低头,那么卢植绝对会给她来个割袍断义。
所以她并没出言相劝,而是回到军帐,让久未出现的系统给她那位父皇托了个梦,然后提起笔,开始撰写新的一封陈情书。
卢子干是一定要保的,他自己愿意舍身取义、干干净净地去死,刘晞却不愿失去这个助力。
若卢植因左丰的谗言被革职下狱,来了个昏庸又与刘晞不相熟的主将,那她即便能在军营立足,也会遭到内部势力的掣肘。
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等刘晞将心中那些话变为一封文情俱丽、骈四俪六的奏疏后,时间的齿轮已走到了深夜。
初夏的晚风透过帐篷,将案上的昏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
刘晞思绪一滞,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刘晞思绪一滞,眼也不眨地盯着那盏摇摇晃晃的烛火。
风?
她脑中灵光乍现,顿时想到了打破僵局的方法!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了戏志才清朗的声音,“公主可睡下了?”
刘晞听到声音后连忙掀开帘子,有些疑惑地问道:“志才?”
她瞟了眼戏志才身上不太整齐的衣裳,又看着他脸上不羁的笑容,心中忽然有了个令人十分愉悦的猜测,莞尔道:“志才也想到了破局的方法?”
戏志才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拱手打趣道:“看来某今晚,其实不必跑这一趟的。多此一举不提,还平白扰了公主歇息。”
刘晞正遣人给戏志才取件外裳,闻言竟有些哭笑不得,道:“志才看我这身打扮,便应知我还未歇下。”
“晚间风大,你又素来体弱,还是进来叙话吧。”刘晞伸手请他进来后,又亲切地请戏志才坐下,“志才与我心中都有了退敌之策,就是不知,这对策是否相同了。”
戏志才挑眉一笑,澄澈的双眸中隐隐有着期待之意。
刘晞从书案上取下竹简和狼毫,不紧不慢地将其递给对面的清逸青年,“军情不容泄露,你我便将御敌之策写在这竹简中吧。”
刘晞与戏志才写完后,几乎同时搁下了手中的笔,擡头望向对方。
两人俱是一愣,而后又笑着将手中的竹简推到书案中央。
只见两支竹简上,写着一模一样的字——“火”。
[1]改编自《英烈传》
[2]选自《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