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家风不正，以至于让族中子弟肆意横行、违纲乱纪，某深愧之。愿免冠徒跣，自请免职，待罪狱中。”

傅燮伏拜于地，久久不起。

“傅君之德操，我岂会不知？”刘晞喟叹一声，面色亲和地伸手扶他，劝道：

“节信公曾言：夫十步之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然世道浑浊，上下失序，香草之间混杂着薋菉、萧艾这些恶草，也是常有之事。”

“傅君不必过于在意。”她温和又强硬地扶起了傅燮，道：“我既将此事交予傅君，自是信得过你的品行，相信你会秉公办事、不存偏私。君何需特意避嫌？”

傅燮始终面色冷峻地垂着眉眼，闻言又一作揖，似乎还想推辞。

却被刘晞出言打断。

“郡中官吏，多出自于豪强之家。等闲之人畏惧权贵，必然束手束脚，不欲轻易得罪了这些大族。”

她话锋一转，语气平平地说道：“若傅君坚持要避嫌，那刘晞便只能携奉孝亲自查探此事了。”

傅燮的语气不自觉严肃了几分，下意识地质问道：“将军为一军镇石，岂可轻易涉险？”

刘晞不语，静静地望着他的面容。

傅燮很快便败下阵来，肃然领命。

临行前，这位素有清名的将军郑重地在刘晞及三军之前立下誓言：“若立身不正，心有偏私，愿自致牢狱，引颈就戮。”

事实证明，傅燮这个人选选得极好。

这名以清正端明闻名朝堂的傅南容，果真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赞誉。

他甫一接了差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自己的宗族，向家中长辈及那位名为傅信的堂兄旁敲侧击地打探事情的虚实。

在确认羌人所言不虚之后，他又秉持着大义灭亲的原则，铁面无私地查抄了傅信一家送到郡中牢狱。

而后又六亲不认地将北地傅氏的族人一个不落地筛了一遍，将有劣迹之人全送进了牢房。

傅氏族长哪能任他这般作为，当即便领着一干倚老卖老的长辈堵在了门前，指着鼻子骂他不孝不悌，不敬尊长！

汉朝最重孝道。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那傅家南容的名声也就差不多毁完了。

但彼时的傅燮毫无羞愧或畏惧之色，他坦坦荡荡地朝族中的诸位长辈施了一礼，俄而道：“骠骑将军秉公任直，已在三军之前下了决心，要彻底整顿凉州吏治。”

面对神色各异的族中长辈，傅燮继续道：“将军仁慈，才会让小子来探查此事！”

主动认罪，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搏个宽大处理，可若还冥顽不灵、死不悔改……

“诸位叔伯，今日若还不壮士断腕，抄家灭族之祸，不日便要落到傅氏头上了！”

他的言辞十分恳切，“将军虽有仁心，可却从不是优柔寡断之辈。先零部所流的血，难道尔等未曾看见吗？”

抄家灭族？

众人闻言皆是大吃一惊，甚至有上了年岁之人乍听此言，差点便要昏厥过去。

傅氏的族长仍有些不死心，惊疑道：“傅氏有子弟做下不法之事，可郡中的谢氏、梁氏，邻郡的贾氏、张氏、段氏……又能干净到哪去？”

“难道万年公主还能屠尽凉州大族吗？”他梗着脖子说道：“莫要忘了，我傅氏也有坞堡，也有部曲私兵！”

“伯父慎言！”傅燮目光如炬，凛声道：“今日寥落不堪的先零部，也曾自恃兵强马壮，屡屡蔑视于将军。诸位叔伯应当也知此事结果。”

“若是不知也无妨，诸位叔伯只需稍稍移步往先零族地一观，便会发现——先零羌的鲜血，至今还未被洗净！”

傅氏族长顿时讷讷，“事情……果，果真已到了这个地步？”

“于此家族存亡之事，小子岂敢有半句虚言？”他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这位从父，淡淡道：“傅氏是生是死，便端看从父今日之抉择了。”

傅氏族长尴尬地咳了几声，支支吾吾地问道：“南容，欲让我如何施为？”

傅燮拱手答道：“阿枉乱法之人，当尽付于有司。此外，从父应该将族中珍宝尽数献出，以抵族人的牵连之罪。”

族长深深吸了口气，权衡再三之后，终究还是遵照傅燮的意思去办了。

翌日清晨，傅氏族长便免冠徒跣、一身素服得带着族人跪到了刘晞暂居的小舍前，声泪俱下地向骠骑将军请罪。

刘晞在笑纳了一笔不菲的财产之后，很亲切地扶起了老族长，又温言安慰了一番惶惶不安的众人。

傅氏在傅燮的劝说下，忍痛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可同为北地豪族的谢氏和梁氏，显然拉不下这个脸面……当然，他们更放不下家中的珍宝。

所以，这两家直接拉起了各自的武装部曲，很干脆地造了反，而且话里话外都是要投靠金城叛军的意思。

刘晞一早就料到这些大族不会听话，故而在许久之前便已备下了伏兵，此时便开开心心地给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鼈。

豪族部曲的装备虽十分精良，可却疏于训练，到底比不得刘晞的百战之军。没一会儿，这些人便败下了阵，沦为了骠骑将军的阶下囚。

对于顽固不化的谢氏和梁氏，刘晞显然没有对傅氏的好脾气了。

她非常利落地抄了两族的家，为军费又添一笔极大的进项。

但是为了避免大族们进一步的反扑，她并没杀了这些人，而是将其没入贱籍，流放到凉州最北边的敦煌郡垦田实边，并立下律令：其三代之内的子孙不得入仕。

世家豪族为何能保住自己的地位经久不衰——靠的就是入仕之后，与姻亲古旧、门生僚属之间的相互提携往来。

刘晞此举虽没取了他们的性命，可和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所以郭嘉在事后对此大为赞叹，“主公英明。”

刘晞从案牍之中擡首，悠悠然地觑他一眼。

郭嘉笑得很纯良。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觉得这家伙在拐弯抹角地骂自己心脏。

应该多给他找点活干，省得他天天在营里左晃右晃，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样子，面上笑意盈盈的骠骑将军如是想道。

她眉梢微动，将书案旁边的那卷竹简扔到郭嘉手中，“金城郡的那几个土匪头领最近打出结果了，最终是韩遂胜出。这位韩文约已经在逐步收拢边章、北宫伯玉的溃兵了。”

“为免他觊觎陇西，率军南下，我军当尽早开拔，回援陇西。”

郭嘉一目十行地扫完了竹简上的内容，笑道：“主公当初并非倾城而出，留下了不少士兵镇守陇西，而且那儿又还有文若坐镇。”

“只要陇西本地没有通敌之人，便是韩遂当真南下，也不足为惧。”

刘晞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望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