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肉刑这种不可逆的刑罚十分野蛮残忍,直接在罪犯身上留下了终身的印记,阻碍其改过自新、向善向好发展,故而不可取。
有人则从舆论出发,担心恢复肉刑会让朝廷背上残暴的恶名,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这点倒是与刘晞本人的担忧相符。
还有极大一部分皓首穷经、固守陈规的腐儒,大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径自攻击支持恢复肉刑的人暴虐横暴,无德无行。
在激烈的讨论持续了将近一月之后,万年长公主顺应时势,直接将正反两方的大部分代表一同请到了鸿都门学,来了一场面对面的辩论。
这场声势浩大的辩论持续了整整一日,才慢慢落下帷幕。陈群、荀彧等人,终究还是输给了代表主流舆论的反对派。
刘晞在见证这个结果之后,心中既不气馁也无伤怀。
雍容华贵、一身威仪的万年长公主端坐上首,平平静静地宣布了推行死刑复核制和着人修订新律法的决定。
这两件事绝非儿戏,若是放到从前,定然要经过百官的重重商议,才能顺利推行。像这样开创性的决定,说不准还会遭到小半朝臣的阻拦。
但如果将这两个决定与恢复肉刑之事相比较,好似……又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不管是正方还是反方,是事先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此时都对刘晞的决定没什么意见,现场可谓是皆大欢喜。
刘晞自然也是欢喜的。
这场关于恢复肉刑的论战,不仅提前降低了保守臣子的期待,让死刑复核制、修订新律法的决定顺利通过;
还成功吸引了许多像孔融、陈纪这样的硕儒名士前来雒阳,这些人再加上从前便在雒阳的郭禧,现任的廷尉陈群,便足可组成编订新法的现成班底。
最重要的是,这场轰轰烈烈的论战吸引了绝大部分朝臣的注意力。
在过去的这一个月中,已鲜有人再提起均输法了——这便是刘晞当初广泛征询朝野意见的最重要原因。
不过希望落空的陈群,到底有些失落。得知此事的刘晞在思考片刻后,决定给这位兢兢业业的臣子送些关怀。
于是她铺开笺纸,洋洋洒洒地挥笔写下一句勉励的话:尽吾志也而不能至矣,可以无悔矣[1]。
“公主,要将这份手书随礼物一同送到廷尉府上吗?”
“送过去吧。”
蒹葭妥善地收好这份手书,悄声行礼告退,准备去完成刘晞新交代的事情。
正要踏出房门之时,却又听见自家公主改了主意。
“罢了,多添几分礼物,把手书留下吧。”
刘晞的语气是一惯的温和,但蒹葭却总觉得这里面藏着几分鲜为人知的落寞。
蒹葭鼻尖微酸,将目光落到轻颦浅笑的公主身上。
“劳你将这份手书表起来,回去挂我寝房上。”刘晞微微一叹,缓缓垂下了眼睛。
怎么能拿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去苛求别人呢?
“唯。”蒹葭知道刘晞不喜欢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心绪,便也从不深究,转而道:“公主,马车已经备好了,您要现在便去荀府拜访吗?”
“去。”
刘晞去荀府拜访,不是为了荀彧,也不是为了荀攸,而是为了那位一直在家隐居的荀爽,也就是传闻中“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那位荀慈明。
她准备延请这位名望颇高,也具真才实学的大儒一同参与到编订新法的过程之中。
荀彧、荀攸两人在了解到刘晞的来意之后,也知情识趣地离开荀府的正厅,为刘晞与自家长辈留足了谈话的空间。
这场谈话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荀爽很快就应下了此事。
或许是感于刘晞亲自登门的诚意,或许是因为刘晞向灵帝建议解除党锢的前情,或许是心动于功成后留于青史之中的姓名,又或许是碍于刘晞此时握有的滔天权势……
总之,这位声驰海外的硕儒并没怎么犹豫,便欣然答应了刘晞的要求,并在双方谈话结束后恭谨起身,表示要亲自相送。
于公于私,刘晞都不会让这么一位年迈的老者起身相送,再三推托之后,自己沿着来时的小径出府。
穿过回廊,行至月桥之时,却发现庭院之中,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玉润冰清的青年微微昂着头,安静地凝视着空中随风而舞的白梅花。冬将散,春将至,不管是白梅还是红梅,此时都已是行将凋零之色。
刘晞莞尔,笑着出声道:“文若竟也是个惜花之人吗?”
“倒也不是惜花,只是触景生情,因此想起了一位故人对梅花的评语:花中奇绝……”
“骨中香彻?”刘晞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温声道:“正与文若相称呢。”
荀彧眸光微动,脸上是少有的愣怔之色。好一会儿才记起行礼,温文尔雅地朝刘晞弯腰作揖。
青年立在枝影横斜的梅花树下,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绚烂夺目,光彩照人。
刘晞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温柔地拂去落在荀彧肩头上的白色花瓣。
弯腰行礼的青年恰在此时擡起头来。
四目相对,皆是怔然。
刘晞清楚地从那双璀璨的眼眸中,看见了身着竹青色袍服的自己。
他的眼睛很漂亮,仿佛盛着夜空中最灿烂的星子。微微颤动的眸光中,有喜悦,有惊讶,也有希冀……
刘晞却像是被烫着了一般,飞快地别开目光。
微风徐徐出现,再次将洁白的花瓣落到青年微微杂乱的月白直裾上,似乎也落到了……女子难得杂乱的心田之中。
她堪堪保持着端方的仪态,与荀彧告了别。
乘车回府的途中,她从未停止过质问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防已经松动至此呢?
……这很不应当。
[1]出自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2)本章末尾那段的灵感来自于李后主词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