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陆思缘以平和的口吻,像给孩子说睡前故事那般,数落起自己的罪过来。从有记忆起到至今,可谓一件不落,有如他儿时不懂陆妈辛苦,兴趣来了就要报班学习,每个老师都夸他聪慧,可他没一件坚持;有如他少时不知学之任,为追随赵风朗没少做好学生界线之外的事情;有如他大后没有骨气,他知道车队里哪家主妇背后说陆妈作风不检才被他爸赶出家门,但为着所谓“和气”,他仍客客气气叫她婶,逢年过节还坐在一张桌上谈笑……
他所说多是些鸡毛小事,最重大的只有三件,一是当初逞英雄意气拉了吴胜一把,却真情投入不够,化解不了对方早有的不满,让自己差点受辱,也害他平白一刀,又得了病;二是喜欢男人,害陆妈断后,又惹她伤心;三是喜欢赵风朗,喜欢得糊涂,初三那年干了不少傻事,平白误了前途,错过了王高。
陆思缘谈起他的大学。
这于苏洺而言,是一块未知的地方。苏洺至今不知道,陆思缘怎么弃了清河民大来到师资和生源都太一般的A师大。苏洺有些猜测,这个猜测在他刻意逃离陆思缘的那些日子里还一度是他的幻想,他想过陆思缘会不会是为了寻找不知所踪的他而来,却没有给这个念想多分些希望,甚至到了现在,他也不敢肯定他的猜测,只怕自作多情。
陆思缘说,张一高他们一起数落他罪过,一起讨伐他装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理由莫名其妙,也想不通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一开始极为委屈,也很生气,可他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心底里还有一种自虐式的快意。他像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站在张一高他们的对立面,受着莫须有的罪名,不敢反抗,白白被人欺负,很是可怜,而另一人站在张一高他们身后,认为他们说的不无道理,虽然他们的理由确然奇怪,可他确实没有其他人说的那样好,他大部分时间确实都在装蒜,装开明,装自在,装大方,心里却不知多拧巴,他是该被讨厌的。
简言之,陆思缘眼中的陆思缘不算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但切切实实是个小人,活着纯粹恶心人。
陆思缘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在他故事里,连他四年级时打了一个骂他的混小孩儿后又在老师面前装无辜的事儿都说了,唯独没有苏洺。
在陆思缘正站在他分裂的那面骂自个儿傻逼骂得正起劲儿的时候,苏洺平推了陆思缘一把,使两人之间有了些距离,他又捏着陆思缘的下巴,迫他擡头看着自己,声冷如坠冰窖,他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陆思缘眯眼,吃力地辨了一会儿,看清之后,傻傻地笑了,主动从苏洺怀里退出来,坐到沙发最边端,拍拍苏洺的脑袋,力度拿得不好,时重时轻。
他顿时将前面的软弱和委屈收了,小孩儿瞬间长成了大人,叫得柔情,说:“三水。”
瞧,分得干干净净。
“你说你过去全是错处,”苏洺声音很沉,不似高中那时清朗,像苏家生涩的葡萄在酒缸里染足了时辰,便是成熟的醇厚,让人回味,“那么遇见苏洺,是你眼里的几等错?”
陆思缘好像听不懂。他盘腿坐着,双手撑在腿上支着身子,身形还不时摇晃,眼睛执着地盯着苏洺看,眼中有酒意造成的迷离,教人一不小心就能将其混淆为痴迷。
苏洺觉得那目光烫人,直视不得,先一步移开视线。
然后才听陆思缘迟缓地说:“苏洺他……”
不晓得这醉汉这会儿又将苏洺看成了谁,全然以与第三人的谈起的口吻评说苏洺。
“……他其实……是我唯一的对处。”
正因如此,那些犹如罪状被陆思缘陈列的过往里,没有苏洺的半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