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余日揪着心睡不着,敖丙则为以后可以大大方方来乾元山而兴奋,只有哪吒在蟠桃的余味里睡了个香甜,甚至还做了个桃子味儿的梦。
天还未亮,哪吒起床默了一部经文,待到天亮,她没有讲究什么地主之谊,很不客气的去西侧房把刚合上眼没一会儿的余日叫醒,告诉他准备下山。
在余日起床的这会儿时间里,哪吒转去东侧房,以更加不讲武德的姿态揪住敖丙的耳朵把他叫醒,语气很不善的邀请他下山去玩儿。
哪吒这么勤奋,居然会叫我下山去玩儿,这颗蟠桃,太值了!!!
敖丙揉着耳朵应声好,从榻上跳下来,用个净术将自己清洁一番,然后跟哪吒一起待在门口等着余日收拾好。
下山路上,哪吒将余日跟他表弟的事情了解了一下。
余日是个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东西的木匠,他父母去世的早,自小跟着舅父舅母生活,十来岁的时候,舅父舅母也跟着他短命的爹娘一起去了,他就扛起了照顾表弟的重担,靠着一手出众的木工活,供着表弟读书。余日希望表弟能好好读书,靠着自己的才华吸引到州官注意,得到官员们引荐,从而能去做官,也算是他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舅父舅母。
表弟用功是很用功,书也读得不错,有些个文才,但是命不好啊,没赶上好时候,由于本朝大王无道,天下八百诸侯反了一半,有的地方闹兵灾,有的地方闹饥荒,唯一幸运的是,陈塘关有个会法术的总兵坐镇,没有饥灾祸乱,而他们刚好是陈塘关的关内人。
但是表弟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说自己有一个温柔贤淑的仙女妻子,还能清清楚楚地将他们是如何相处的细节都说出来,全无一丝撒谎痕迹,但是他的仙女妻子被天兵天将抓回天上去了,现在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日夜思念,好好一个小伙子害了个虚无的相思病,命都快没了。
进了陈塘关,哪吒敖丙跟着余日穿街走巷,路过中心大街时,有个人被追得慌不择路,边丢东西边喊‘让开’,险些将边走边回头跟哪吒介绍这边街道的余日给撞翻,幸好哪吒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这才没当众甩个大马趴。
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的人喊道:“余日,拦住那个小偷!”
“好家伙,敢在这里作奸犯科!”余日大喊一声站住,转身就追着那人去了。
哪吒没怎么跟人接触过,听到‘小偷’这个词,还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把别人东西占为己有的人,她直觉讨厌这样的人,于是一扯肩上红绫,冲着被追的人掷了过去,将其捆成个结实的粽子。
余日看直了眼,怔怔道:“好家伙,是真本事!”反应过来后,生怕那人跑了,急忙扑上去把人压住,随后招呼那些追贼的人。
“我说过哪吒很厉害的。”敖丙笑吟吟说罢,挤开人群,向那被缚成粽子一样的人问道:“你偷了什么?”
被捆的人声音嘶哑的厉害:“我......我偷了一把粢米。”
敖丙又问:“为什么要偷?”
“我家乡那边打仗,死了好多人,我丈夫也死了,我好不容易才带着孩子逃到这边,”被捆的人说到此处,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快饿死了,再没有奶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会被饿死的......”
这番话一出,余日赶紧松开了这个脏乱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女人,同情道:“那你的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我把她藏在关北那个破败的小祠堂里,”女人悲声泣道,“我求求你们,你们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不要把我送官,给我孩子留一条活路......我如果被罚徭役,她定会活活饿死,我求求你们了!”
余日知道粮食的重要性,现在一口粮食,对别任何人来说,都是命,但周围都是他乡里乡亲的近邻,没好开口帮腔。
敖丙明知做贼是件错事,但听闻此言,想到哪吒自幼被父母丢弃,此女宁愿自己忍饥挨饿被打被骂,也要留着性命去给孩子一口吃的,禁不住有些心软,向哪吒说道:“哪吒,要不......”
哪吒说:“即使我收回混天绫,难道那些不想放过她的人就不追她了吗?是不是放过她,应该问被她偷的人,而不是我。”
“算了,”人群有个女人摆了摆手,高声道:“算了吧,谁家没个孩子呢,算是我施舍给她的吧。”
敖丙说:“哪吒,放开她吧......”
哪吒听到苦主的话,擡手召回混天绫,将那女人松开,不发一言。
敖丙看到周边的珠玉铺子里有卖珍珠的,从荷包里取出一粒递给那个女人,说道:“这个应该能换点钱,你拿着去换一些,在此间安居乐业,别再偷了。”
哪吒本想阻拦一下敖丙,但见那女人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对着敖丙嘀咕了一声:“怎么会有这么笨的龙?”
余日见这桩事解决了,招呼大家伙都散了,急急领着哪吒和敖丙又穿过两道街,去到西街,一众与边上泥瓦砖房格格不入的木屋,便是余日他家了。
一进门,余日刚要给他们两个倒水,哪吒直接说道:“敖丙,你感觉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敖丙摇了摇头,说:“没有。”
“没有不对劲就是最大的不对劲啊,”哪吒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教育道:“敖丙,你这么笨,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啊?”
敖丙摸摸鼻子笑一声,只当做没听见。
哪吒掀开帘布,见床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双目无神地望着房顶,有气无力地喊道:“娘子......”
用道术颇为认真的给余日表弟检查了一下,哪吒确定这人是真的没有染上什么妖邪,回头喊余日进来,问道:“你表弟除了茶饭不思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不良反应?”
余日摇摇头:“没有。”
哪吒搬了张小板凳爬到榻上,掰着余日表弟的眼皮,他也不动,只是要死不活的念着娘子,试着给他喂水,喂一杯,有大半杯进不了口。
哪吒放下茶杯,蹲在板凳上想了好半天,终于在半刻钟后,从她看过的无数书籍里想起来有一种病,和余日表弟的这种样子很像——
相思病。
但是相思病也得有个根源吧?
不过哪吒一向推崇快刀斩乱麻的道理,并不想浪费时间了解缘由,但敖丙不同,他认为有因才有果,于是哪吒这边施法结印,那边他便去跟余日问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不似凡人的姑娘。
“一笔忘字心前烙,情之一字自心销。”
哪吒口中念罢,将一个赤红的‘忘’字打进余日表弟心口,敖丙那边也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个把月前,余日上山伐木,归家的时辰晚了,表弟怕他出了什么事,便来山上找他。而余日呢,瞧见表弟冲他招手的时候,一擡眼正瞧见半天空飞过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姑娘,他心说该不会是遇见仙女了吧,然后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个身姿飘逸好似九天仙女的姑娘,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姑娘,你是仙女吗?”
那半天空的绿衣姑娘,当真停在半空,告诉余日:“是啊,你有事吗?”
余日招手喊道:“没事,仙女有缘再见,下次再见到了,我可以娶你为妻吗?”
“有缘再说吧。”绿衣姑娘,说完这一句,飘飘然转身飞走,留下一句话,“仙女祝你一家平安喜乐。”
之后回来没几天,表弟某一日早上起来兴奋地告诉余日,说他曾经卖身葬父,感动了天上的七仙女,于是其中那位温柔娴熟的紫衣仙女下凡来做了他的妻子。
可现实里,并没有卖身葬父这一折!
再之后的事情,余日在来的路上便讲过了。
“难怪你在乾元山附近晃悠了两天也没被邪祟吃了,”哪吒被迫听完来龙去脉后,悟了。“不过你这表弟命是真薄,禁不起真仙的祝福,反而被魇住做了一场似幻还真的大梦。”
敖丙望着榻上因为被施术而睡过去的表弟,露出了一抹同情的神色。
余日望着榻上还昏睡不醒的人,向哪吒问道:“小神仙,我表弟现在怎么样了?”
“气血两亏,给他补补吧。”哪吒答过余日的话,转过去对敖丙说,“敖丙,你逛过人间吗?”
敖丙笑吟吟道:“没有。”
“看在你请我吃蟠桃的份上,我勉强带你去转一转吧。”说罢,哪吒感觉这个理由不是特别靠得住,又特意补充道:“绝对不是我在馋除了清墨之外的其他人做的饭菜。”
“嗯,对。”敖丙一脸赞同,对哪吒的话表示了一百分的认可,“不是哪吒嘴馋,是哪吒想带我看一看人间的风物。”
“哎,你们慢点,”余日冲出门,对着两个已经出门的小身影喊道,“中街的的刘记烧鸡、马记牛肉和高家的小米粥都很不错。”
哪吒摆摆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中心大街上摆摊的、开店的,叫卖的人不计其数,也有人闲着没事玩儿孩子。
此时的敖丙,作为一个小钱袋,被哪吒拉着满街跑,但是现在从街头左边逛到巷尾,又从巷尾逛到街头右边,哪吒还是没有停止脚步。
从街头再次转到街中心的时候,哪吒看着‘刘记烧鸡’几个字,认为带敖丙逛够了,可以开始她的饕鬄盛宴了。
天可怜见的,敖丙自从出余日家门的时候,他就只想让哪吒安安静静的吃东西,完全没想过哪吒是真的要带他逛。
真的,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哪吒真的就是纯纯的拉着他两头闲逛,此时见哪吒停下来了,拉着他踏进烧鸡店子大门,敖丙相当欣慰的想,孩子终于饿了。
哪吒挑选烧鸡的时候,发现门外有个人在盯着她瞧,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是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侍从。
太乙真人对哪吒说过,但凡盯着她看的人,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不是好人。
哪吒牢记自家师尊的一切教诲,顿时跳下板凳,冲那妇人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啊?盯着我做什么?”
妇人没搭话,只是静静看着。
烧鸡店老板分着鸡肉,给哪吒说道:“小娃娃不用害怕,她是我们这儿的总兵夫人,心善的很。”
哪吒转回身,迎上敖丙略有疑问的眼神,看在烧鸡的份上解释道:“我讨厌陌生人盯着我。”
老板将烧鸡包进油纸包里,“夫人自己的孩子失踪了。”
“节哀。”哪吒捧着烧鸡,让敖丙付了钱,转向另一个店子,她感觉到那总兵夫人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身上,这让她很烦躁,索性在牛肉馆里找了个角落位置坐着。
妇人望着牛肉馆好半晌,不见哪吒从里面出来,使手帕拭了拭眼角,哽咽道:“若是我的孩子还活着,也有他这么大了。”
侍从安慰道:“夫人,小少爷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体谅你,现在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三人转身离去,往西街而去,走进了总兵府。
李靖坐在大厅里,擦拭着当初下山时渡厄真人送给他的剑,见殷夫人回来,他道:“回来了,吃饭吧。”
金吒、木吒听见李靖的声音,急匆匆从里间跑出来。
金吒问:“娘,你今天怎么出门那么久啊?”
木吒应和:“就是,我跟大哥今晚想吃娘做的菜。”
殷夫人低声道:“娘今天有些累了......”
木吒扒着饭,傻愣愣地问道:“爹,娘今天是怎么了?”
“食不言,寝不语。”李靖知道殷夫人这几年是有了心病,每每瞧见与当年被丢掉的那个祸胎年龄相似的孩子,就总会精神沮丧一阵子,今天估计又是瞧见了谁家孩子,想起了当年被扔掉的那个。
金吒当年十来岁,多少知道点内情,但听李靖这么一说,也不敢为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血亲说话。
殷夫人看着面前老少三人,只觉得心里发苦,连带着吃进嘴里的食物都是苦的,她放下碗筷,失魂落魄的回了房。
李靖匆匆跟回房间,怕殷夫人有什么想不开的,留下两个不怎么清楚内情的孩子坐在饭桌上瞎猜。
殷夫人坐在榻边,想起今天下午遇见的那个孩子,他生得多漂亮啊,如果她的幺儿还活着,一定也是个懂事漂亮的好孩子。
当着金吒、木吒两个孩子的面,她不想提当年重阳夜里无奈的事,可她心里实在是堵得慌,堵得她快要发疯,她辛苦怀了三年零六个月的孩子,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被扔进了深山老林。
殷夫人听见脚步声,哀声质问道:“老爷,这么多年过去,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的第三个孩子?”
“夫人,那真的是咱们的孩子吗?咱们生得出那样的孩子吗?”李靖不想前厅听见什么,压低了声音,“那就是个祸胎,自你怀他起时,三年六个月内先后四百诸侯造反。”
听此言,殷夫人只觉心里比黄连还要再苦几分,反倒挂上了一抹浅笑:“李靖,你说他是妖怪,天下四百诸侯造反是因他而起,可商纣王无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即便那四百诸侯造反起因不在他身上,他出世那天晚上,整个陈塘关聚集了多少妖魔鬼怪?你顾及他的性命,便不顾及阖府上下了?”李靖反问过后,又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整日里为了一个丢了多少年的妖胎伤神,却不肯为金吒、木吒这两个活生生的孩子考虑半分。”
“是啊,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考虑他们呢?”殷夫人哀哀一笑,眼里是说不尽也化不开的凄凉。
呵!
原来在自己的丈夫眼里,她现在仅仅是提起那个孩子,都是不为其他两个儿郎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