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女战神，经天规压制多年，此时竟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瑶姬有气无力地看向杨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使元神出窍，站在杨戬身边，与他一同撑着那山峰，勉强扯出一丝笑来，为她的孩子尽量分担着山峰沉重。

“二郎，回去吧，保重自己，照顾好妹妹。”

杨戬全力都在背负山峰之上，根本听不清瑶姬在说什么，可他知道，如果十大金乌再不撤阵，他的母亲极有可能失去生命。

少年的倔强，从来心比天高，此时的杨戬，为了母亲，也不得不服软：“玉帝，舅舅，杨戬求你，求你放了我母亲吧！”

玉帝王母站在南天门前，纵观下方事，杨戬一声声的舅舅，一句句的哀求，喊得声嘶力竭，玉帝何尝不曾生起一丝心软，可王母每每开口，都说得他哑口无言，将他心思拿捏之稳，比之文武诸仙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王母便挂着满脸不屑的神情说道：“现在知道叫你舅舅了，当年放下狂言之时，怎么不知道你是他舅舅？”

看玉帝的面色，王母就猜到玉帝想说什么，又向下方传音：“杨戬，天道法规不容冒犯，你既挑战天威，就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杨戬知错！杨戬知道错了！求娘娘开恩，放我母亲一条生路！”

王母不应，转问道：“瑶姬，你可知错？”

“瑶姬知错。”瑶姬从来知道王母心里在想什么，王母管辖天界女仙，唯独瑶姬例外，只从玉帝之命，这便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可在这件事上，王母当真认为瑶姬有错吗？未必，既然是心头刺，当然是要拔了才能安稳，本就看瑶姬心气不顺，瑶姬又犯思凡之过，平白给她提供这么大的把柄，她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瑶姬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只知道世间众生，有情皆苦，可此时此刻，她想要她的儿子能够活着，纵是没错也有错，她说：“瑶姬的错自己承担，可二郎是无辜的，黎民众生也是无辜的，求陛下娘娘让十大金乌停手吧。”

玉帝与瑶姬几千年兄妹情谊，当年抓捕瑶姬之时，瑶姬也不曾服过半声软，如今却这般苦苦哀求。他想，若是从前宽待一些，顾及些兄妹情分，让瑶姬饮下忘情水，就答应杨家父子在人间百年终老，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等地步，可任他心间波澜万千，口中还是平稳不惊：“你说二郎是无辜的吗？”

瑶姬答道：“哥哥，是瑶姬带他来到这个世上，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话未说完，瑶姬的元神再支撑不住，在日光下无力地挣扎着落回躯壳，她虚弱地说：“千错万错，都是瑶姬的错，瑶姬愿意以死谢罪，求陛下放二郎一条性命。”

王母高声质问道：“他连桃山都劈开了，还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杨戬哭喊哀求：“舅舅，求求你，求你放过我母亲，只要你放过我母亲，杨戬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也愿意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要您给我母亲一条生路，父兄之仇，杨戬也可以不报，您让杨戬做什么，杨戬就做什么，绝无任何怨言愤懑——”

少年的尊严与骄傲，从来不容小觑，谢谢为了母亲，亲手把这一切连带着举家之仇都踩在脚下，向仇人服软，低头。

十日同天，连同空气中的水汽尽都蒸干，河流已不知干涸多少，瑶姬尚且承受不住，凡间众生更难，至此时，已不知死伤多少无辜。

天蓬在云间看得清楚，苦着脸纵回南天门，向玉帝祈求道：“陛下，不过短短时间，凡间众生已死伤无数，求您让十大金乌停下来吧。”

卷帘神将也曾与瑶姬并肩战斗，一向没什么主张的他，此时也开口附和道：“是啊，陛下，末将求您就让十大金乌停手吧！”

天蓬接话道：“陛下，再不停下，恐会酿成大祸啊！”

身后是大道法则，身前是满天仙神，人人都当天规乃是玉帝的意志，却不知天规乃是天道示下，由他在天道允许的范围内改去不合理的地方再示于众神，而王母与他同床异梦，在旁虎视眈眈，事情已经因他诸多顾虑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了，此时若是停下，他颜面不存大权旁落事小，再难令诸仙遵循天规事大。

想到此处，玉帝扫了王母一眼，见她眼神好似带着钩子一般，他立时坚定了心思，放缓语气说道：“杨戬，瑶姬，天规不容置疑，你二人当以死来捍天道威严！”

“不，舅舅，舅舅不要，放我母亲一条生路——杨戬求你了——”

“大道法则不容冒犯，十大金乌，动手吧！”到最后，玉帝也没能真的依循王母的心思说出瑶姬有错的话来，可瑶姬的命确是保不住了。

眼见央求无效，杨戬咬牙发狠威胁道：“杨戬曾经说过，谁若是杀我母亲，我必灭他满门！”

“原来你所谓的知错，是在哄骗陛下！”王母勾唇一笑，露出些许得意，厉声道：“十大金乌，立刻晒死他们，片刻不得有误——”

言出令至，金光大曝，其热度之盛，连地上的碎石也在其光芒之下化作灰烬，而杨戬肩上的山峰也开始响起咔嚓声，裂出道道龟纹，大地上又不知添了多少冤魂。

许是回光返照，许是心有不甘，瑶姬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可她的眼中泛出灰白，没了光芒，好似石化一般，看不清世间万物，也再看不清她的二郎。

不过刹那，她便在杨戬的呼唤下，被烈日烧成飞灰，在没有一丝风的燥热空气中轰然散去，徒留一颗石心与杨戬作伴。

他好像听见了瑶姬的声音：“二郎，娘现在也算是得到解脱，你千万保重自己，照顾好妹妹。”

“不要，娘，你别留下二郎一个人——”背上巨石响起了怪异的声音，飘下来的些许碎石，他低下头来，捡起石心拥在怀里，面色看似平静，可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内心，好不容易见到母亲，好不容易劈开桃山，可如今一切都化为乌有，杨戬前番哀求有多卑微，此刻杀心恨意便有多重。

“玉帝，我说了，谁敢杀我母亲，我必灭他满门，将他一家老小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他发誓，一定要让这高高在上的神灵也尝尝亲人离散之苦！

将瑶姬化成的石心放下，杨戬举着山峰缓慢起身，双脚猛一跺地，立时飞身冲向金乌大阵。

山峰为他挡住了部分热量，也为他冲散金乌大阵出了份力，没让他还未靠近十大金乌便被晒成飞灰。

怀着极致愤怒的一击，金乌大阵被冲散之后，杨戬顿感压力轻松不少，左一劈，右一砍，哪里热量最盛，金刚石斧便挥向哪方，击落一只金乌，杨戬口中便唤一声“舅舅，好舅舅——”

不多时刻，十大金乌已去其六，笑得最欢的王母现在也笑不出了，终于意识到杨戬不是在放狠话，而是真的拼了命也要给瑶姬报仇。

“护驾，护驾，快护驾——”

这一声声焦慌忙乱的呼叫，尖锐，刺耳，不亚于杨戬先前的哀求之音，他们躲在天蓬身后，由天兵们护送回瑶池。

小金乌从来被兄弟们保护，此时也不例外，杨戬挥向他的那一斧被九金乌拦下，他亲眼瞧着最亲近的一个哥哥失去生息，同其他几个哥哥一般，化为原形，坠入深海。

八声巨响，天空中的热量顿减，可金乌本身残余的热量却使海水好似被烧开了一般，水面飘出的热气，在天际映出一道彩虹，折射出海市蜃楼，将万物众生此刻的惨像映现在南天门诸天仙神眼前。

大地干涸开裂，河水干涸，在十大金乌的暴晒之下，连全尸都未能留下，甚至连一声遗言都没法说出，便被烧灼成灰。

小金乌的哭喊着向大金乌而去，现在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大哥了。

大金乌见小金乌从远处向他而来，他忙迎了上去，抓着小金乌向天外去，口中说道：“十弟，快走！”

小金乌忍着悲痛问道：“大哥，从小到大都是你们保护我，为什么不能让我也保护你们一次？”

“你不是他的对手，”说话间，听闻身后厉喝，大金乌狠了狠心，一掌将小金乌打开，叮嘱道：“快走，众生不能没有太阳。”急转身，纵发法力，发出周身最大热量，逼得杨戬退后。

法力始终是有限的，恨意却是无限的，而杨戬的恨意，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没有将玉帝的依靠杀尽杀绝，这份恨意便能够支撑着他产生无尽的力量。

此刻，杨戬虽然被暂时逼退，坠落三重天，可稍一借力，便又踏着云彩挥斧卷土重来，一斧过去，大金乌以臂间金轮做盾，回头见小金乌已经逃得远了才持剑相迎，挡住杨戬。

小金乌没有办法，他想要哥哥们回来，也想要陪哥哥们一起落入深海，可大哥说的也没错，世间万物不能没有太阳，万般纠结之中，他只能逃走。

大金乌的身躯在燃烧，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若是当初没有在暗地里纵容天蓬放他们兄妹假死，姑姑就不会死，他的弟弟们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坠向深海之际，水火交替，引得海底火山爆发，腾起海啸。

在旁人看来，大金乌或许无情，或许是遵循帝命，又或许是恨铁不成刚，可谁知道他内心到底是怎么想呢？谁又在乎呢？

随着九位金乌陨落丧生，小金乌逃向天外，世间陷入一片漆黑，杨戬循着小金乌的踪迹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在这片漆黑的天地间，一个谁也不曾注意到的角落里，现出了一道人影，那影子举着弓箭，望着杨戬追击的方向，做弯弓搭箭的姿态，空弦将一点红光射向天外。

先是十日同天，接着又是金乌陨落，引起东西南北四海海啸，天地间一片混乱，诸天众神忙着自救，忙着护住自己的信众，这道突兀闪过的红光，倒也没引起谁人注意，

杨戬在三十六天之外追上小金乌，扬起金刚石斧便要落下，小金乌心有愧疚，又悲痛哥哥们相继离世，在这般复杂难言的心绪里明白了这位对他们满是仇恨的表弟失去了母亲之后的内心到底有多痛苦，只是闭目待死，全无还手之意。

电光石火之间，那自大地一角追来的红光架住金刚石斧，落地化作一位身着银灰色衣衫的女子，冷漠开口：“你不能杀他。”

“哪吒兄弟？你......”杨戬瞧那女子，满目难以置信，哪吒明明在翠屏山受人间香火等待复生，如今怎么又变作女子，还阻拦自己为母复仇，他忍着心气不解问道：“你为什么拦我？”

女子面无表情地说：“纵然天地对你不起，但世上众生没有，现下十大金乌已被你斩杀九个，且因今日之事，世上生灵死伤无数，你与瑶姬即便无辜，可因金乌炽光、四海海啸死去的生灵同样无辜，如此多人与你母亲陪葬，应该够了，更何况她留下一颗石心，来日未必没有再生之机，现下凡间却因今日之事亡魂密布，怨气从生，无数邪祟蠢蠢欲动，此刻金乌亡，明日世间万物死。”

说罢，女子便就沉默，只拦在小金乌身前，任杨戬自己思虑，若他拐不过那道弯，她自然会用其他的办法来让他放弃追杀小金乌。

杨戬怔愣着，没有注意到小金乌在这女子的示意已经逃得远了，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恨急攻心，又想想履行诺言给母亲报仇，可现下眼前这女子说得够明白了，是自己没有思虑周全，母亲留下石心，足以证明她还没有完全的魂飞魄散，自己就算是给母亲留一线转世投生的机会，也不能真正的赶尽杀绝，若是执意要将小金乌一同杀死，母亲不能再世投生，众生失去光热，与今日的自己有什么区别？自己又与罔顾众生的天庭有什么区别？

不，不能这样......越是想的深，越是想的远，杨戬杀小金乌的心思越淡。

女子见他意志有所松动，善诱道：“只要你还记得瑶姬，她就始终有一份信仰之力，只要你还活着一天，天庭就会惧你一天，你父兄的魂魄也能多存一天，你妹妹也还能有个依靠。”

是啊，父兄的魂魄还在炼狱受苦，妹妹也在乾元山等着自己救回母亲团聚......

在女子的诱导下，家人的形貌音声在杨戬的脑海里转个不停，他渐渐失了气力，连握住石斧也不能够，脚下的云彩散去，自高天坠落。

这与哪吒形貌一般无二的女子，勾了勾唇角，弹指间一点红光将下坠的人儿掩住，送往乾元山方向，自这天外蓦然散去，好似不曾出现一般。

小金乌自打进入三十三重天范围，大地便就又亮起一点微光，直到九重天时，天光复又明亮，迫不及待出现在大地上的邪祟们无所遁形，被猛然出现的烈日炽阳化为灰烬，幸存的人们露出笑容，欢呼着庆祝消失的太阳再次挂在天上，再次为人间带来光明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