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礼
深秋祭祀礼,跟重阳是一天,九月初九。
每年祭祀礼是部族最重要的节日,族人们都起得早,张罗各项事宜。白日里有各种竞技。但巫穆柯是古道法部族,阵法、经符、禁咒等道法项目皆设有,武法就没有了。这点跟上古不同。
各个项目的胜出者可以得到晚上祭礼的特殊位置,也可以得到大祝巫单独的祝福。
还有便是在神祠祭神和祭祖,以求祥和平安,岁岁安康。
但这些跟孟往关系不大,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在晚上祭礼正式开始之前打扮好自己就行了。
祈楼,部族里专门陈列大祝巫衣饰的楼阁,也用作祭祀礼时大祝巫的妆楼,各式各色衣饰随意挑选。
落日喷薄的金光照破层云,霞光万丈,整个部族镀上瑰丽的色彩,天的另一头却已染上夜的幽蓝。
孟往待在祈楼里无所事事。这么早就来更衣没有必要,他任大祭司这么多年,服制妆制都了如指掌。本来在一边好好地欣赏族人们斗技,谁知才刚黄昏,族人们就开始催他了。他看得正在兴头上,哪里舍得走,便被硬生生关进了祈楼,要他好生准备。
像催促将要出嫁却赖床不起的新娘。
他只好将祈楼上上下下逛了个遍,从三楼挑了五色彩羽,在二楼打量各种花纹质地的石珠,一楼的腰铃再看看吧……
他正在一楼打转,有人敲门,打开门低头一看,是翎凌。
小男孩举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却见他仍旧穿着常服,瞪了瞪眼嘟囔道:“你怎么还没更衣?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
“来得及。”他接过那个小盒子细细端详,掐丝剔芽纹的,小巧可爱,揭开盖,原来是朱砂胭,用来描画眉心图纹。
“我娘让我给你的,是最好的朱砂胭,”翎凌推了推他,又要把他关进祈楼去,急道,“你快去快去,你要是不能惊为天人……惊惊为天鬼,我娘一定会揍我的!”
啧,小家伙还挺有脾气。
他只好上顶楼认认真真开始更衣,衣服是按照他的身量新制的,很合身。等换完衣服,坐在妆台边提起软笔,笔尖将要触在眉心的刹那,忽而想起自己只会描上古大祭司的眉心图纹,而不是巫穆柯的。
只好暂且搁下笔来,打算晚一点等自己将其他的都准备好了,再去找个人来给自己描。
他正犹豫,楼底又隐隐传来敲门声,估计也是来送东西的。他下楼打开门,这次来的却是月余川。
“这么久了,只换了个衣服?”跟翎凌一样的语气。见他还没有描纹,便径直问:“你会不会巫穆柯的图纹?我才想起这事,来问问你。”
“……我不会。”
月余川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上楼,我给你描。”
……
朱砂色正,但微毒,长期接触皮肤对人体不利。朱砂胭不同,是取朱砂之色,混合特制的草木精华制成,故而无害。
笔尖沾朱红,触于眉心,细描轻勾。
“别皱眉,画出来不好看。”
别人画跟自己画感觉不一样,细软的尖落在眉心,他觉得痒,忍不住想往后仰。这时后脑却被一只手扣住了,往前施了力,他只好屏息忍一忍。
翎玉说这是最好的朱砂胭,他辨别得出来,里面还添了香,深沉又悠远的,藏了古韵,引人联想到花木深深,曲径通禅林。不是那种柔香,也适用于男子。
他侧坐在妆台前,月余川俯着身,古香淡淡萦绕鼻尖,呼吸很轻,目光触及的范围变得狭小。他微擡了擡眼皮,距离有些近,以至于目光一瞬间吻上了他的脖颈,再一点点游移。
秾华佚貌,唇不点而含丹;靡颜腻理,色不敷而凝雪;冶容花色,面冠玉而不媚。一双桃花眼淌过春波,尤为惹人,宜嗔宜喜,宜颦宜笑,潋滟生,皆风情。
男儿生有过分浓艳的容色,很容易显出另类的逼人,彰显侵略性和攻击感。但他五官柔和,才没有表现出那么明显的锐利。
月余川专注的目光忽而向下敛了些,捕捉到他的视线,好像在出神。
“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孟往一怔,丝毫没有被发现的窘迫,回神道:“我在想……活该你没有娶妻。”
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女子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徒增烦恼,谁还敢轻易嫁过来。
“我那是为了事业,没有闲心。”月余川端详了片刻手下描着的图纹,反驳道,“要真的想成家,怎么可能娶不上?”
上古人族,男女皆是十六岁成年,成年之后他倒是一直被众长老和父母催婚,不过都被他一句“天下未定,无暇顾旁”挡了回去,也没人管得着。定三界之后长辈们又旧事重提,要他多顾念自己,尽快选一个好女孩成亲,他没遇上喜欢的,便一一敷衍过去了。最后死得也及时,没多受唠叨。
“别说我,你也没有娶妻,也很活该啊。”月余川转而调侃他。
孟往不吭声,为了事业这个理由同样适用于他,仿佛成亲都是一种荒废。
“我师兄都没娶妻,我尚在他之后,不敢争先。”
“哦?”月余川颇有兴趣地笑了笑,极命之人生来就背负着更重的使命和责任,晤虞为什么不娶妻,答案估计跟他差不离,他也就不问这个。
“他生得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
他顿了笔:“那跟你比呢,有你好看吗?”
孟往迎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慢声而言:“我更好看。”
“我猜也是。”他轻轻勾完最后一笔,转过孟往的身子让他正对着镜子,“你看看,怎么样?”
镜中人似玉,朱颜不辜美人骨,眉心的朱砂色面虎图纹精细。
端祭礼,坐妆楼,竟与曾经慢慢重叠,他做大祭司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去经年,恍然如梦。此情此景,倏然生了恍惚,他擡手遮了一半面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梦呓般呢喃:
“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除了图纹不同。
“什么一模一样?”
“没什么。”他定下心神,敛去眸中零散的痛色,“可以下楼帮我选一串石珠吗?什么样式都可以。”
“……好。”
他没有错过孟往一闪而逝的忧郁,从古铜镜中。他朦胧的伤愁薄雾般袭来,恰似琼枝上融化在骄阳下最后的旧雪,忽然而已,令人心碎。
……
他拿起妆台上的木梳,梳顺了头发,用五彩丝线结了几条细长的三股辫,等月余川挑完石珠再过来,他已经编完了大祭司的发式。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挑着一串石珠。他接过来戴在脖子上,将被石珠压住的头发拢出来。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石珠吗?”他轻轻摩了一下戴着的石珠,这是一串冰裂纹承天石珠,光洁温润,是他以前很爱用的一种。
“我挑它不是因为我喜欢,”月余川倚在一边赏美人,这串石珠跟孟往很配,“是我觉得你喜欢。”
竟然是这样吗……
满意地欣赏了片刻自己的杰作,月余川含笑点点头,下楼之前回眸望了一眼:“别忘了祝福我,亲爱的大祝巫。”
……
祭场广阔,四面环山。环绕的焰台依次燃起火焰,一轮半月挂上夜幕。已经差不多到了时候,族人们已经到场,按顺序整整齐齐站好。
礼乐嘉至,杳杳钟声一重一重缓慢悠长地响起,遥出上阳天。
钟九重,百念空。
鼓初严,暮天东。
鼓再严,千年声。
鼓三严,万岁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