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可别怪我干政,情急嘛。如今看起来形势大好呀,得先恭喜你又了却一桩心事。”
此前他担忧孟往安危,来不及多想,如今说着才突然生了疑问:
“这尸族比我想象的难缠,还能伤到你,你怎么不多带一支兵马过去?纵使你要确守轮回司,后方不稳乃兵家大忌,但也不至于在明知尸族难对付的情况下仍旧不调兵吧?你对敌方力量的评估怎么这么不准确?难道你受伤的时候不慌吗,被诡术操控了怎么办?”
“……我领的那些兵马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更多。”
但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他,孟往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领导者,他向来谨慎,对敌我的认识清晰,评估也很准确,如今这样异样,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什么隐情。
脑子一转,提了声色试探道:“梁不换,你主子以身犯险去诱敌的时候,你不加阻拦,若是稍有差池,你担得起吗?”
孟往脑子一嗡,不受控制地要往前挪,却被他按住左肩扳了回来。屏风外的梁不换一怔,顺势就接:“公子,这是大人的意思,不敢违逆。”
孟往眼前一黑,心知梁不换上了月余川的钩。月余川过分聪颖敏锐,连这么一丝的异样都不放过,竟然从他领军的数量中瞧出了端倪。他本不欲告诉月余川自己受伤的原因,现在却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他这个人,连自己受伤都在谋划之内,连伤势都要成为一种筹码和手段。
他为尸族设下重重包围圈,只待他们上钩。但尸族面对他亦是谨慎,不敢轻易动作,唯有他受伤沾上杨木灰,才能让尸族多一些出击的底气。
尸族想方设法地要他受外伤,他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他中箭之后佯败,尸族只道他沾了杨木灰必然好控制,便乘胜追击过来。
穷寇莫追乃兵家法则,尸族便犯了追穷寇的大忌,更何况他还不是穷寇,他是一个最擅长操控困局的计谋家。
对兵力的评估自然是准确的,用不着多带一支。
……
自己的猜测在梁不换那里得到证实,月余川将手中的药瓶往软榻旁的小桌上一搁,啪地一响,孟往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随着这一响颤了一下。
厚重的男性气息朝他裹了过来,随后左臂便被搭住了,温热的手掌从小臂慢慢顺着向下滑,一寸一寸摩过肌肤,慢慢滑至手背,一下扣住了他的手,从耳后传来了压得极低的含怒的声音,低到只能他们两个听见。
“你这只手,还有这条小臂,都是我救回来的。”
他下意识要挣开,但月余川的力道不容他逃离,反而被扣得更紧。
“那时我说了什么,你没记住?”
他记得,那时天陲野斗争,他为了摆脱月余川的控制要断臂取骨血,但他阻止了他。
而他说的是:既然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有些痛苦,能省则省吧——他是劝他不要对自己这么狠,这么残忍。
他是记住了,但显然没听进去。
月余川平日里不是吊儿郎当就是撒娇卖痴,但要认真起来,压迫性和锋利感很强,更何况他现在还是心虚不占理的那个——他是以身犯险的惯犯,不入虎xue焉得虎子。
孟往许久不回答,仿佛神思不在,又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他伸手绕过去曲指勾住他的下颌,强迫他转头。
颈线优美,侧颜亦是无瑕,只是那擡起来看他的苍凉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嘴唇嗫嚅了一下,失血后的脸色苍白,无力感盈溢,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他怔愣了一下,他以为孟往是不慎遭了尸族的道,生怕他有事,可是自己又不能多为他做什么,忧心如焚,哪想到竟是孟往自己的手段。
也算是被孟往摆了一道吧,他都还没有委屈,孟往在委屈什么?难道是因为被自己凶了两句?
“那你记不记得,那时我也说过,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的声音毫无力气,也只够他们两个人听清,“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都可以付出,遑论受这一点伤……都说我是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利益至上者,我的确就是这样的。我谁都不会放过,包括我自己。”
他没有那么多选择,一路走来,若是不对自己残忍,便只能等着别人来对自己残忍。一切都早已习以为常,渐渐地将刀尖舔血当成了一种乐趣和习惯,深陷其中。地狱的花,只能被血肉滋养着活着。
月余川根本就不会懂。
但如今,在一个至纯之者面前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暴戾,仿佛与他的光明成了一种对立。黑暗交织住了堕落,不祥又无渊……
心里猛地被扎了一下,月余川松开他。孟往的话里闷着气,带着嘲意,又藏着刺,这刺以不同的方式将他们两个各自都伤了一遍。
……
月余川极轻微地叹息,他是觉得孟往不爱惜自己,纵算操纵好了赌局里的每一步,总归也将自己推向了险境。
怒气平了一些,慢慢地又生了些懊恼,是自己太冲动了,孟往本就心思重,又倔强要强,一路走来处境艰难,身不由己,自己就算是软言软语地劝也总比这样硬刚好……
后肩的伤还没上完药,他又把药瓶拿过来继续给他上药。他伤得重,伤口沾了药难免疼,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强忍着疼痛,暴露了他的难过。
只是再也不缩一下肩膀看他一眼示意疼了,连这样表现一下脆弱也不愿意了。似乎方才的一番吵闹伤到了一个黑夜独行者的心。
好像怄气了。
月余川心口倏然酸楚泛滥,苦海无边……
上完药,头发也不必再拢着了,孟往擡手至左肩,想要将原本搭在左肩的长发拂开重新铺回后背。但月余川阻止了他,很轻易地伸手扣住他左手手腕,不待人反应便低头吻上了他的后颈。
触感细腻冰凉,浅淡的荼蘼香丝缕入鼻。
“你!?”
感受到后颈处的温软,孟往如遭电击,他本是带些懒意坐着的,猛地绷直了脊背,一下缩回手前倾身子回过头来看他,长发从左肩半落,脖子上的条筋扯起一个凸度。
随即便是一阵寂然,药味弥散。
他们方才说话都压着声,只够他们听见。此时孟往一声惊呼,让本就不明事况的梁不换起了疑。
“大人?”
“继续说。”
梁不换顿了两分便又开始禀报。
他本该让梁不换离开的,现在他们又只好悄悄话一般低语。
“别生气,都给你赔罪了。”
“谁要你给我赔罪!”
他其实是想说:谁要你这样给我赔罪。
这份过于香艳缱绻的赔罪礼物,在收礼人心里又被重新包装了一番,包装成了迂回着的惩罚——赔罪需要经过允许,罚人才不会。
月余川不动声色,将孟往点点细微的反应都尽收眼底——手腕微微擡曲了一下,又极快地压了回去。
他很容易便想到,被吻过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再触摸一遍被吻过的地方,去触碰一下那个令自己感到异样的区域,来安抚解救自己。但显然孟往没有那份明目张胆的勇气。
他抿着唇浅淡地笑,给孟往搭上一件披风,顺便极轻极轻地笑话了他:“胆小鬼。”
他头一次被人笑话胆小,这个词跟他不搭,因此不能理解月余川到底是指他什么,因为那个吻?因为被一个吻烫到了?
分明是很轻的一个吻,后颈却仿佛还留着余温,好似已经深深烙进了皮肉。
听说人间月老极通风月□□,他从前不知,如今才粗糙地明白了几分。月余川惯会哄人,好话情话张口就来,让人不忍心跟他置气;又惯会撩人,缱绻迷情,让人心痒。
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但他不知道。
平日里又娇又冶,纯粹可爱,像个值得怜爱的孩子。偏又能这么锐利理智,是个极其具有安全感的男人。
……
他失多了血,又经了这么一遭心悸,神思发钝,竟鲜有地感到昏昏欲睡,月余川便照料着他睡下。等呼吸渐渐浅薄,他睡熟了,他才开始慢慢跟睡熟的人儿算账。
“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倒是我白担心了。”竟有些怨怼。
“只是一个吻,便这样惊慌失措,你是真不懂吗?”
绵绵长风,明月窥人,美人在侧,玉骨生香,屏风上绣着大幅盛开的荼蘼……此情此景,他不由得想起几句人间的诗,还算贴切——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你上哪儿去找我这么脾气好的人呀。”指尖划过美人颈线,慢慢游移上朱唇,醉笑几声。
“还是该把你拐走的。”
屏风外一声闷响,是没控制住的脚步声。梁不换早就没说话了,他要禀告的事已经说完了,甚至还询问了下一步该如何,但孟往迟迟没有回应。
眉眼如画,弯了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他忘了,梁不换还在这里,他方才的话断然是被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不过……他轻撩起一缕睡美人的长发,俯身吻了上去,作为一个含蓄又张扬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