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求解到最终解成,刚刚好,七七四十九天。但那些战死的人们永远地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以最近的距离与解救他们失之交臂。率领的道者众多,最后也没有活下来几个。
可谓惨烈。
那节柳枝救了他,也杀了他。这场战役在之后不久便成了他投靠鬼族最大的证据。
还不如让他准时准点地前去赴约,至少那样可以准时准点地、光明正大地死去。而不是像这样背上败将的罪名,背上那么多亡人的性命。
是多少啊?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清晰……
燕煌一战牺牲者,共计八千九百七十二人,伤者不计其数。
……
错觉寺带来的心慌悸乱感又一次携裹了他,旧有的新来的无力和绝望摧折了上古未亡人。
他们近了一处山间凉亭,正好坐下来歇歇脚。旧事早已琢磨过无数遍,现在可以再来琢磨琢磨别人的旧事。
“鸿门之战的杀生盘,是怎么的?”
但凡不幸遇上杀生盘,就没有不惨烈的,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唏嘘鸿门,因此相比自己来说应该……还好吧?
他搭过去握住孟往的手,好像是在安抚他,又好像是在安抚自己。
“那场战役让我明白,没有至高无上的神明,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也逃不掉神陨。”
杀生盘的出现不可预测,鬼族要花费许多的时间和心力才能炼成,故而总想着要物尽其用,要大杀一片。
若是布在他率军作战的地方,一举除掉他这个鬼族死敌,可谓省心。
但鬼族小觑了他极阳的力量,也小觑了人族多年来的节节脱变。若非极阳,他本该死在那一场战争之中,所幸他不在杀生盘的中心位置,勉强拼着命脉挣脱了出去。
尸山血海,灵魂飘荡,呼救声哀嚎声起伏一片。当毁天灭地的灾难真正来临,他守护族人,率众出征,却不能带他们回家。
唯一能保住的,竟只有自己。
分明是被族人当做救世主一般的存在,杀生盘之内的血水涌出来,深深浸入土地,沾湿了鞋底。一身血污,除了眼睁睁看着族人惨死,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战死是最高的荣耀,那一刻才深切的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死亡成了一种徘徊的欲望,但他甚至没有轻易选择死亡的权利,他还背负着未完成的使命,因此选择了做一个逃兵。
他率领的那一军将士,无一幸免,只有他自己逃了出去。
那样的沉落感足够将人生吞活剥,一眼望不到尽头。
……
他用第三人称将临桑的旧事讲给孟往听,只沉沉道:“鸿门之后,临桑和大祭司成鸳皆自申罪过。但好在,那次求解杀生盘还算顺利,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完成,故而不甘的英灵,肉身虽死,但灵魂未损,魂安魄定。”
这应该是一种破败中的安慰,这跟自己很不同,所以孟往问:“怎么做到的?”
古刹钟声遥遥,此刻就像是祭奠的敬礼。
这又不是什么秘事,孟往竟也不知道,看来的确是无心人间事。他默了片刻,才叹:
“燕煌之战后,有幸存的道者将那次求解杀生盘的方法与过程整理出来,后来便流传了下来,经过后人几千年的改进和试验,渐渐求解杀生盘的范式便成熟了,缩短了破解的时间。”
孟往并非不知,他猜到了鸿门杀生盘顺利得解的原因,只是明知故问。他很想听别人提起一次自己,以认可的方式,尽管没有留下名字。
那个研究杀生盘解法的道人正是他自己,燕煌虽败,人族未来却必不可免地还将面对杀生盘。他便费尽心思记录整理了下来,再精化衍算过程。只是可惜,尚未完全完善便先迎来了自己的死期。
他被处决之前,将草稿交给了自己的大弟子,未来大祭司鹿惭,然后……
鹿惭亲手执行了逮捕他的命令。
……
这么多年,他偶尔想,若是自己如约死在了燕煌,干干净净地死去,一了百了,该多好。
可知晓了鸿门的详情,才倏然惊悟,若是如此,就不能将破解杀生盘的方法流传下去了,也就不能在鸿门之时,帮临桑一把了……
唯有念及此处,好像自己的惨死才有了那么一点微末的意义,自己肮脏的存在才清白了一点,哪怕不为人所知。
自己虽死,自有他生。
……
“你到底想说什么?”晃神回来,孟往才惊觉自己并不是想跟月余川在这里怀旧。
“我想说,”他握紧他的手,仿佛握不住就是失去,“我感谢所有为上古而战的人,所有挥洒血泪的前辈,若非一代一代的积累和精进,人族断不能通向广陌。
临桑的成功,是踩在了千年来所有人的肩膀之上。但那些前辈,也有许多不幸化鬼了,化鬼不见得就是罪孽深重,所以我不懂为什么人们对鬼有那么深的偏见与隔阂。
纵算曾经见之则眼红,但如今三界共处已久,早该不同了。”
杀生盘的解法是谁流传了下来,这份功德中没有留下晤虞的名字。但他相信一定是晤虞,若非鸿门中杀生盘顺利得解,那些战死的人们还要再经历化作阴魂的命途,不得安生。而他也要因此受千夫所指。
不论如何,作为阳命领袖的他受到万民敬仰,奉为神明。在那样的时代,做不到所向披靡就是他的错,战败者有罪。
许愿的时候,都是真心的,一旦发现自己的信仰渡不了自己,神明也要陨落。
旧事如流,他极阳的命脉其实并不足以支撑他逃出去,还因为对付杀生盘的道系日趋完善和强大,双管齐下,才救得了他。
晤虞救过他,但救不了自己。
他感谢所有人,尤其感谢晤虞。
好人有好报,这么看并不是真理。
上古的哀绝笼罩,百万年沧海桑田,战乱过去,海清河晏,渐渐成了如今这个纷乱繁华的世界。
鸟鸣啾啾,追逐着在枝丫间跳跃,啄食着成熟的蜜果。
“你看,像晤虞,像临桑,还有诸如宫旭重光那样至高的存在,也是心有所惧,揣着隐秘的晦暗。那些成神的众人,也曾是凡人身心,如何能做到至纯无畏?”
他终于要说到了最后,他本该坚定不移地维护着神的尊严,但却自愿走下了神坛:“众人膜拜着神,也渡不了痴嗔妄念。你以为神是什么,他悲悯苍生,眼底慈悲……”
“其实心底却住着魔鬼。”
他应该是一语双关的,一指神明亦非万能,有放不下的过往,历不了的劫。鬼神与人同,因此才敢说鬼神殊途是种谬误。
风绕林间,他侧身凑近他,轻抚上脸颊,也是指:
“我心底的魔鬼,应该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