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川不吭声,他还没有忘记孟往那顿莫名其妙的怒火和突如其来的冷漠——正因为自己自曝来燕煌岭追寻古迹。
这燕煌岭虽然跟晤虞有关,往大了说是上古著名战役的遗址,也可以跟其他的事扯上关系,这其中跟晤虞的牵绊还不如大行祭坛来得直接,来得意味深长。
孟往跟晤虞,的确没有那么简单。
大行祭坛这个地方过于敏感,自己前去此地的事一暴露,孟往只觉得不安,生怕月余川多想。
正好注意到了黎棠腰间佩饰,脱口而出:“黑曜葫芦佩?”
黎棠一怔,伸手拨了一下葫芦佩,笑道:“公子好眼力,是方才从会厌大师那里求得的,今日本也是来拜会大师。”
孟往转移话题的意图过于明显,月余川也不便戳穿,有的事情他们可以慢慢聊,不急于一时。
但孟往关注这个葫芦佩并不只是想要转移话题,也因为黑曜葫芦佩有其特殊含义。黑曜石与葫芦本就有驱邪避煞的作用,黑曜葫芦佩更是效果上佳。但这种挡煞的东西,一般不会随随便便佩戴。
更何况这葫芦佩还是从会厌那里求得的,会厌以黑曜葫芦为其镇灾,断然是黎棠命中有异。
而这或许也是黎棠今日来错觉寺的原因。
“黑曜葫芦虽是挡煞的极佳之物,”他随口提醒两句,“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或可庇佑一时,真正解煞还得追根溯源才是。”
黎棠诧异:“公子也通命理?”
“略懂。”
黎棠翕动了一下嘴唇正欲再问,几声呼唤渐近,落入亭中。
“公子,公子!可算寻到您啦,该回——”气喘吁吁奔过来的小厮还没说完完整整说完一句话,登了几步台阶入凉亭擡头一看,刹住了嘴。
凝了一瞬才悄声催促:“公子,老爷还在等您回去呢。”
天色渐晚,投下昏暗阴翳,他应了一声,随即便起身向他们告辞。但月余川忽然出声叫住了他,表示自己身为江湖人,对他的《历士集》抱有浓厚的兴趣。
他撚着一片树叶玩,随手往一旁丢了出去,起身对黎棠说:“愿闻其详。”
饶是天色暗沉了下来,黎棠忽然的明媚还是显然,往他们的方向前了几步,提了语速欣然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今日时候不早,家父尚在等候,不如改日相见再谈?”
他沉吟一瞬,复又问道:“不知两位家住何方?”
孟往凝眉,似有疑虑,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若有若无地在他俩之间打量了几遍。
月余川回他:“既然是四方游历之士,自是四海为家。”
那一旁等候黎棠的小厮一瞧,便心知自家世子钦慕游历之士的老毛病又犯了,向来温润矜贵的庄平侯世子一旦遇上游侠,总要视作上宾并好好交谈一番。
“只是近来家中事务颇多,课业亦是繁重,两位亦有各自事务,实在有些不便。”他蹙了眉头,感到难办,但又实在不愿意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
“不知两位计划在幼都待多久?在下有一处宅院空置,时常有下人打扫着,且物用齐全,若蒙两位不嫌,黎棠愿尽宾主之谊。”
他愿尽宾主之谊,给他们提供宅院住处,既是真心款待,也是为了方便寻找。但对月余川孟往二人来说,萍水相逢便去占人家宅子,还是过于冒犯了。
知晓他二人所思,他毫无压力地笑了笑,低声道:“二位放心,不过是一处宅子罢了,我还有好几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麻烦。况且二位面善,在下一见就喜欢,就当交友了。”
孟,月:“……”
京都大宅院在他眼里仿佛是鸡毛蒜皮小事一桩,穷鬼穷神仙多少觉得自己太抠搜,有些不是滋味。
黎棠言尽于此,月余川秉着白嫖是美德的观念,大大方方接受了有钱人的款待,并交了个友,也不顾背后揪住他衣衫无声表示抗议的孟往。
黎棠知会了具体位置,又给他们递了一块小莲牌便告辞离去,只说见了这小莲牌信物守门的小厮自会明白。
孟往不乐,抱臂往旁边坐下便不再搭理人了。月余川只好跟上眼巴巴来哄:“祖宗,事出有因,不是我故意要接近人家。”
孟往仍旧没有好脸色,一声不吭,只是忽闪了一下的眸子暴露出想继续听的心思。
月余川搭上他的肩捏了捏,连忙解释以证清白:“方才我顺手探了一下他的缘线,可他竟然没有红线牵绊,命中无缘,注定孤生。只是……”
凡人姻缘,有鸳鸯佳偶,便有分枝怨侣。同样不是谁都有情缘牵绊,独自一生也不足为奇。
孟往看向他,既然他如此留意,必定是有不同寻常之处。
“只是他虽然没有红线,却有白线一条,那白线也只是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他沉吟叹道,“你不是说那黑耀葫芦佩是驱邪挡煞的吗,大概便与此事有关吧。白线属冥,不知他为何沾了鬼怪,具体的我也不明白。”
“你倒是会管闲事。”孟往总算搭了他两句,虽然有责怪的意思,但还是给他解释道,“虽然涉及幽冥,又事关姻缘,但也不见得便是冥婚。阴司复杂,也不是所有的鬼怪之事都属凶邪,需得谨慎明辨。”
孟往轻微地耸了下肩,狗腿月会意,继续给他捶肩,心知孟往是松口了,笑眯眯接受了孟往的敲打,“谨遵孟大人教诲。”
黎棠的事怪异,凡人之事他没有兴趣掺和,但月余川显然不。他也不觉得月余川只是为了黎棠异命一事才想跟他打交道,偏头瞥了一眼,幽幽问道:“你对他的书感兴趣?”
“你说他的《历士集》?”月余川点了点头,如实回答,感怀不已,“这人间嘛,游历之士最是自由,故事在心,美酒入喉。依我看,这小书生出身高贵锦衣玉食,却情怀感人,颇有游侠豁朗之风,多可爱呀。”
他说的可爱,是先人看小后生的眼光。孟往会意,他本就是人间浪子一个,爱看人间故事,跟黎棠志同道合,应该是一见如故。只是黎棠很难如他这般真正做到自由。
他捶肩的力道很合适,不轻不重的。孟往盯着亭旁倾斜拉长的影,修竹夜色,恍如细致铺染的墨画,静谧优美,他们二人的影子也在倾泻月色中映下。
忽而莫名觉得,月余川很适合照顾人。
“他是挺可爱的。”
他突然这样说,随即示意月余川不必再捶肩了,他自己起身掸了掸衣袖,再撂了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他说:“你也很可爱。”
月余川一怔,乍一听似乎是赞美褒奖,可是一联系语境,自己才刚夸奖过黎棠这个小后生可爱,孟往言外之意显然是……
你小子也不过是个后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