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
正所谓事不过三,月余川也是作如是想。昨夜因着强吻一事被孟往从殿中赶着滚了出去,今儿一清早又被孟往以男宠的事拿捏,自行从殿中滚开了。
他人是滚了,但心没滚,毕竟孟往人都待在了城主府,离得这般近,若是不跟孟往待在一起他总觉得不甘心。
故而……
被孟往扫地出门的第一天,这才过了一上午,午后他便又又又来了。
事不过三,这次一定不滚!
孟往待的本就是他原本的寝宫,现在他回自己的寝宫反倒要偷偷摸摸,月余川委屈巴巴。但其实莫及城中没什么孟往的人,在这里当然也都是他自己的亲信,他要来随时都可以来。
午后他重新折返回来陪人的时候,孟往正在跟吕黯谈事情,不用想也该知道是在聊公事。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等他们谈完,还是该直接上前去。虽然在他的认知上,自己听一听也是无妨的,但孟往却可能会多心。
他心中藏着事儿,又不甘心就这样滚了,索性躲得远一点暗中观察,能隐隐地听点他们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什么。
……
话转一边,这边的孟往还陷在疑难之中。
“大人,还有一事。”吕黯低声,“地狱被破开之后,虽然地狱之中的众鬼为您所用,但有一个例外,如今他找过来了。”
孟往怔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地狱之中的鬼凝聚起来可称之为地狱府兵,这的确是他重要的力量来源。但这些鬼的成分复杂,而在吕黯的提醒之下他终于想起了最复杂的那一位——
堕落阿修罗。
错觉山大战之时,轮回司政变,而操纵这一切的转轮王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将本该飞升为半神阿修罗的某个亡魂推下了地狱,导致人家被迫陨落了。
而这件事,也正是阿修罗族与他生出罅隙的起因。
只是在冗杂的事务之中他渐渐地将这人给忘了,以至于现在才想起——地狱大开,那人也一定出来了。
“他找过来做什么?”他凝了凝眉头,半是疑惑半是推测,“为了对付我,转轮王才推他陨落,总不至于也要将这仇算在我这里吧?”
他是习惯了将所有人都往敌对的位置上放,也习惯了将所有人都想得不安好心。但吕黯摇摇头,纠正道:“他说,愿助大人一臂之力,重返顶峰。”
太过突然和荒谬,孟往挑眉,消化了一阵儿才道:“他一个新入冥府的鬼,毫无权势和地位。助我,如何助我?”
他觉得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又重新有了盘算,询问道:“他多大?”
“英年早逝,很年轻。”吕黯努力搜索有关信息,回忆道,“属下听人议论过,似乎才……十七八?”
十七八的小孩要掺和一众鬼神之间的乱斗,跟一群上古的老前辈玩,令人质疑其中的可行性。
而孟往似有若无地笑,道:“好了,合作开始了。”
他什么人都敢用,什么事都敢赌上一赌。但吕黯却要确认一遍:“他真的可信吗?”
“当然。”他自信于自己对时局的分析和对人心的把控,因此可以这样肯定。
“除了本座,他没得选。”
一个阿修罗,因为变故长留在了鬼地,这样的身世不同寻常,如何能够轻易地在鬼界立足?几乎要承受大大小小所有鬼的关注,也要面对更多的偏见,这样的新鬼在鬼界举步维艰。
除非……
能有所势力。
这太难,但这个人很聪明,知道最轻易的办法便是找一个靠山,这样日后才好过。
他是被转轮王所陷害,断然不能去投靠转轮王。而地狱府兵在孟往手中,他从地狱之中重生,自然也要被别人划定在孟派。
冥府现有的那一大帮子几乎没一个会去照顾他这位堕落神明。去照顾他,明面上不也是与转轮王不对付么。
倒是有那么一个,既有能力去庇护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冥王。
但想来,化鬼的少年并不认为这位统治者值得信赖。或者说,绝不能寄希望于一个热衷于征服的、不可琢磨的人。
更何况,只要转轮王一日得势,他就一日无法真正摆脱困境。归根到底,只有转轮王的死敌,只有孟往才是值得考虑的。
但他考虑孟往,孟往也考虑他。他不能全然相信一个风评差到了极点的地狱罗刹,而孟往也不敢随意相信一个毫无根基的陨落神明。
但……
彼此之间又是最好的选择,同样身处困境的两匹孤狼,能够靠互利互惠来达成一致,合作也就这样达成了。
“……未到及冠的年纪便能够有成为阿修罗的仙资,可见确实是有过人本事的,大人也可稍稍宽心。”吕黯宽慰他。
孟往颔首:“轮回司旧部和言年在冥府的立场太过明确,在明面上做事,难免要受到转轮王的限制和提防。他来刚好。”
香炉烟雾袅袅,殿中忽然沉寂,静默无言。
长风越过窗棂,他缓缓叹了口气,在这位早逝的少年身上回想起了自己……
当年他离世时也不过才十九,一样未及二十。在地狱中挣扎多年,随后便又起了落河之乱,为了生存,那时其实也想过要找一个靠山,来尽快在鬼界立足。
可惜他找不到什么靠山,纵算是死了,是被人族抛弃了,可也还是应了他死前说过的一句话——
今日,我死,也还是,阴命大祭司。
只不过生前是在嘲讽,嘲讽所有人心盲眼瞎,看不清真心。也嘲讽人们虽然将他杀害,但也永远无法真正摆脱自己。
人族将永远活在他的血色阴影之下,也永远离不开阴命大祭司所开拓的无边道法,既憎恶,又传承,永远永远……
除非真正定天下的人出现。
到了后来,这句他诅咒人族的话终究也诅咒到了自己。他永远都是人族的阴命大祭司,连鬼族的身份也无法将其抹去,那时的冥府众生看他,无论如何也带着敌视和微妙的怨恨。
冥王热衷于将至高无上之者拉下高台,也乐于玩弄人心。即使落河之乱使得整个冥府动荡不安,他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一场场打闹,像在欣赏一折又一折耐人寻味的戏。
元鬼排挤,人鬼唾弃,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管不顾,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和信赖。
倒有一个姬名山对他礼遇有加,但姬名山却是燕煌之战的主谋,他做不到……去选择一个血海深仇的敌人来倚仗。
因此只能步步谋权,别无选择。
也是忽然觉得,这个不幸的少年与曾经的自己是何其相似,一个是堕落的大祭司,一个是陨落的神明。
如果有可能,他应该是愿意……去庇护他的。
他们的合作,除却利益,倒真能谈上几分怜悯。
叹息无声,回忆到了尽头,他收回心神,怅然:
“他叫……什么名字?”
“顾长年。”
……
“谁?”
月余川突然冒了出来,脸上写满疑惑,追问道:“顾长年,他是谁?”
而孟往和吕黯为他所惊。
月余川倒不是故意要听他们讲话,只是殿中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他以为他们已经将事情谈完了,故而突然出现,哪知道便听见了这么几句,听见孟往忽然出声询问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是好奇心作祟,认为这个时候出现的人物都应该很重要,因此固执地想弄清楚。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想知道这个顾长年跟孟往是什么关系——凭直觉,不一般。
“你喝酒了?”而孟往反问,风马牛不及。
孟往坐在美人榻的一侧,他过去坐在孟往身边,往人家肩上蹭,声音懒懒的,带着醉意,承认道:“喝了一点儿,就一点儿……”
椒浆桂酒,佳酿酒香入鼻,孟往偏头瞧他,脸颊蹭过柔顺的头发,挠出浅浅的痒。而月余川也正擡眸瞧他,目光相对。
或许是饮过酒的缘故,眼波流转,眸光潋滟,比平日更要惹人几分。分明是他自己有些醉了,却还要来迷醉别人。
孟往擡手轻轻拍了拍他脸颊,月余川左右晃了晃脑袋,往他脖颈间蹭。温热的呼吸扑洒在颈间,又痒又麻,他连忙将烦人的狗东西推开。
应该是花酿,酒香清冽好闻,而男人眸中染上了酒后的迷蒙,他本就生得艳色,靡颜腻理,如今愈发显得多情而含春,像林间诱人的蜜果。而孟往看在眼里,猜测他应该不止是喝了一点,他酒量向来很好,一星半点可不至于这样。
……
月余川被他推开,只好坐正,拉住他仔细打量——
一袭帝释青长衣,外边挽着半身雪狐裘;长发半束,单耳戴着冷银耳骨链。眉目间仍旧是一贯的清寒之色,又似含愁,又似藏锋。
他刚想开口赞叹人家的美貌和气度,转眼又注意到孟往今日这身衣服是半高领的,将白皙修美的脖颈掩了一半。他动了动唇又很快闭嘴了,很轻易地猜到了孟往的目的,是要将脖颈间的暧昧红痕遮住。
他只好跳过赞美,径直埋怨:“你又惹事了?”
“什么?”孟往莫名其妙。
月余川闷了口气,只好将事情阐明了,这也正是他此番来的另一个目的,因为莫及城查到了些事——有不明势力在打探孟往。
他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给孟往,并且着重强调了对方的神秘和奇怪,要孟往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敌人。
而孟往不当回事,哂笑了声,淡然道:“打探我的多得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