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候
都说封建迷信要不得,左跳财右跳灾这种没道理的话自然也就信不得,但月余川觉得,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
转轮王视孟往为眼中钉肉中刺,简直是一日不除心中不快,每每刺探到孟往的动向,都要跟风一样地跟过来,然后明面上暗地里地动手。
这种时候出行本就有风险,果不其然,他们前往天陲野阿修罗永昼域,便又遭了杀手。好在思虑周全,他早已提前排了暗线,一切并无大碍。
不过因着这一变故,耽搁了些时间,孟往便以途中遇刺为借口,道自己受了惊吓需要休整,拒绝今日谈事情。阿修罗一方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为他们安排了行宫,等明日再相会。
虽然耽搁了些时间,但其实也没有多晚,要相谈完全是来得及的,孟往故意来这么一出,月余川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毕竟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就摆在这里,而有月余川作陪,即使拿不准那位右护法是否存有杀心,待在永昼域也能够确保安全。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呢?
离四十九天越近,就越令人焦躁不安,总会有人出手的,只是不知是以何种方式。
包括此次右护法突然请他来做客,也不知缘由,令人不得不疑心。
……
“你待在行宫不要乱走,游倾和桃花源的随行影卫都留给你,我出去一会儿。”月余川推推推推着人进入殿内,将人按在美人榻上坐好。
“嗯哼?”孟往扫了一眼一边的游倾,疑惑道:“你去哪儿?”
“去找成鸳。”月余川叹气:“我去问一问,帮你打听打听。”
而孟往面无表情:“故人叙旧罢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也不拦着,毕竟成鸳的心思成迷,月余川去打听打听总归是好的。他也就在月余川的好一顿安抚之后默许他离开了。
行宫之中几乎没有留阿修罗族的侍儿,他信不过,故而殿内也就游倾和吕黯留下来陪他。游倾跟月余川像得很,是耐不住话的,总要叽叽咕咕个没完,反正没事,他也就陪孟往说说话。
“成鸳大祭司与尊上怎么说也是多年的战友,共同领导过人族,凭着这份关系,成鸳大祭司作为阿修罗族的右护法,来天陲野处理有关孟大人您的事啊,就不合适!”
他给孟往递上新沏好的雨茶,扬了扬眉梢继续道:“就算尊上一向是以月老的身份出现,但这真正的身份,别人不知道,右护法肯定知道啊!她本该避嫌,却还来天陲野,破解杀生盘,攻打轮回境,这一边是故友,一边是责任的,多为难啊。”
吕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给孟往递折子,一边道:“轮回一事闹得这么大,哪还管什么故友不故友的?你们仙家的元帝,分明知晓桑帝的心思和态度,还不是针锋相对,都是一样的。”
“这不一样,这哪能一样啊?”游倾一拍手,急急辩解:“我们元帝陛下,对尊上的要求那可是特别特别地上心,几乎是有求必应。这对孟大人……”
嗯……
他刚想说那可是连封号都着手拟了,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月余川专门交代过他不要透露宫旭的意思。
虽然因着月余川的缘故,宫旭淡了杀心,但却想着强取豪夺,以婚为谋将人牵制在天宫,一边还是打算对轮回境动手。
这若是让孟往知道了,天庭永无宁日啊……
游倾只得讪讪一笑:“陛下对大人,态度还算明确……”
说着连忙转移话题,扯回了成鸳这边,比了个“三”的手势:“右护法就不对劲了,分明阿修罗有三位掌权者,就算左护法常年沉睡不能理事,但上护法是可以的呀!上护法跟尊上又没什么牵扯,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
一本折子递至手中,细微的颤抖沿着折子感应到心里,孟往擡眸。他以为吕黯又犯了手腕疼的旧疾,擡眸却见他毫无犯疼之色,应该并没有。
所以……
那幽微的一顿是错觉吗?
他接过折子,却不打开来看,转而加入到了他们的谈话中,道:“这是别人的内政,我们又如何知晓?更何况右护法曾是上古有名的大祭司,精通古道法,又有求解杀生盘的经历,对付我不是更合适吗?”
他这么一说,倒令游倾犹豫了,支吾了须臾才道:“或许……真是莫司上护法不熟悉……这方面的事吧?听说莫司上护法出生可早了,比大人您还靠前,这后头的事好打听,前面的事却不容易知道……”
孟往若有所思,瞥了吕黯一眼,淡笑:“你也生得早,可知晓些古早的旧事么?”
吕黯默了默,在孟往不动声色的试探和游倾明明白白的期待目光之下,眸色发沉,终于开口:“听闻上护法既非将门出身,亦非祭司门,而是出身于医门,其余的便不得而知了。”
孟往端起茶盏来轻轻抿了一口,极轻微地勾了勾唇角。
似乎,不是错觉啊……
而游倾没有那么多的心思,顺势便接话:“既然是医门,那看来真的是因为不熟悉道家事务才不来的。真是可怜了右护法……”
孟往但笑不语。
……
***
秋日的天陲野已经能够察出几分寒冷,半午时候,月余川离了行宫,打算去会会成鸳。阿修罗族的大本营在五重天,那里他时不时便会去一趟,但设在天陲野的永昼域却没有来过几次。
新奇……
实在是新奇!
再加上离开行宫的时候忘记了叫上一个阿修罗族的侍从,故而他不识路,索性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印象寻找。
一番自顾自寻找,才发现走得愈发深了,亭廊回转,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派嫣红,艳丽夺目。曲水叠石,远处亭台旁开满了花,月余川一时好奇,走近一些细看,却原来是虞美人。
虞美人花期早,也有晚一些的能开到夏末初秋,但如今秋意渐深,却还未有衰败之姿,令人惊奇。
他是一时贪了新鲜,索性先去玩上一玩。虞美人的花瓣触手生凉,又薄得很,仿佛力道大一点就会被摧毁。
花开烈如火,无奈命薄如纸。
他本想去亭中坐坐,也好一览花事,等近了亭台却发现原来已有人了。秋风怜芳草,亭外花与风同歌,虞美人的浩浩红海里,亭中人一身素衣,独坐其间,怡然自若。
不知怎地,这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声不言,却令人觉出一阵不言而喻的侘寂之美来。简素、从容、静溢,却无端充满了深林禅意。
月余川往亭旁的树干之后藏了藏,探出脑袋来瞧,以为此人在冥想参禅之类,却察觉到此人虽然安静,但并没有到深陷沉思的地步。
他本就性子活泼热络,向来是自来熟,心念一转,索性从树干后跳出去,大大方方去交个朋友。
……
*
在永昼域深处里遇见的人,凭直觉,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位半神,是阿修罗族的人。可是当进了亭台,得了此间主人的应允相对而坐,他才觉得奇怪——这人有着一双罕见的,亮珀色眼睛,一如幽光狼眼。
说罕见,是因为在仙家之中,几乎没人会有这种颜色的眼睛,但这在鬼门之中却很常见。他在这人身上没有察觉出鬼息,应属仙家无疑,不知为何却有这样的眼睛。
……
面对一个陌生人,亭间主人既不觉得惊诧,也没有感到被冒犯。不疾不徐,擡手执起卧荷素瓷茶壶,斟了一盏差。他端起来,一手执盏,一手托底,略微往前将茶盏送到了合适的距离。
他太过彬彬有礼,令月余川受宠若惊,同样有礼地接过,并道了声谢。一下子逼自己端庄了起来,好像不端庄都是对人家的冒犯。
都说茶堪酒满,是说这待客的礼仪,斟茶只斟七分,斟酒却要满杯。月余川垂眸瞥了一眼茶汤,目测刚好是七分满的样子,他霎时肃然起敬。
距离、高度、盈虚、声响……
虽然只是简单地为客人递了一盏茶,却将每一点都做到了极致,将礼仪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行为并非刻意端出来给人看的,而是行云流水,不卑不亢,自成风骨,将仪态融进了骨子里。
若单论容貌,此人看上去应在而立。但鬼神么,容颜不改,保持着曾经的模样,看年龄不能看脸,因此不能乱喊人前辈。但不知怎地,月余川就觉得此人应该是长者,或许是气质使然,阅历造不得假。
“您仪态真好,”月余川不吝赞美,“我见过如您这般的,只有上古的大祭司。”
大祭司是礼仪的最高象征,没有一个不精通礼法,在仪态这方面几乎是精益求精。譬如孟往,虽然已经脱离大祭司的身份许多年了,但那种往那一站就令人生敬畏的气质不曾改变,在某些方面也仍旧挑剔得很。
就如这斟茶倒酒,他是随意得很,故而有一次给孟往递了盏茶,孟往盯了茶面良久。他还以为是进了什么渣,孟往却端起来抿了几口,将满盏茶喝成七分,又重新放下了。
后来他就只给孟往斟七分满的茶了,那时他疑惑得很,一度怀疑孟往带了强迫症。再后来认了身份,才想通这不过是大祭司的习惯罢了。
习惯有了程度,也就成了刻板。
……
“你也不差。”男子打量了他一眼,道:“随性不拘礼与仪态不端不可混为一谈。”
这话,径直戳到了月余川心坎上,免不得又心生了几分好感。
秋风簌簌,亭台四周尽是虞美人盛开,他为美景所陶醉,问:“虞美人少见,没想到在这里却能成海,这些花,都是您养的吗?”
“不是。是我种的,不是我养的,我不常来。”
“哦……那?您为什么要种这么一片虞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