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耐
素月铺霜,清风幽幽,夜深人静时候。
只是永昼域行宫之中却还不怎么太平。
“尊上,真没事儿。”从宴会上回来,月余川深受打击,游倾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意图安慰人。
“您想啊,孟大人与空候前辈别说是多年未见,这么多年前辈下落不明,大家都以为早已驾鹤西去了。这突然重逢,天大的喜事儿!孟大人又经了这些事儿,前辈肯定要将大人看得很紧!”
月余川翻了个漂亮的大白眼:“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你到底是哪边的?”
游倾挥了挥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只要坚持不懈,一定能打动大人和前辈!”
月余川懒得管他,自顾自给自己添了杯酒,一边道:“到底你是月老还是我是?”
“当然您是,但属下耳濡目染,自然也就……”
他话未说完,殿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孟往处理完政务回来。月余川心念一转,当即变脸,酝酿好情绪,从一副懒散悠闲的姿态倏然转变得楚楚可怜。游倾大为震撼。
于是乎,孟往步入殿中,便入眼了一位零落的桃花美人半倚在榻前。
孟往浅浅地颦了颦眉头,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摘了手套。月余川坐在美人榻边,孟往站在他跟前,垂眸看他,擡手抚摸他的发顶,道:“怎么了,不高兴?”
这个高度,月余川顺势伸手环住孟往的腰,脸颊往人家腰腹上蹭,余光瞥了游倾一眼。
游倾心领神会,往一边挪了几步,随即一下跨出去挡住了跟进来的吕黯。
游倾粲然一笑:“吕大哥,从前不知道你竟是上古前期之人,那想必一定是阅历丰富,不如同我说道说道?”
吕黯挑眉,游倾伸出食指来摇了摇:“不要拒绝。”说着一边将吕黯从殿中硬拉了出去。
月余川甚是满意,但面色不显,擡下巴仰头抵住孟往的腰,语气中满是幽怨:“你还知道回来?”
孟往轻笑了笑,抚摸他柔顺的发,心知他今日颇受了些打击,便道:“师父虽然严厉了些,但不是不明事理的。”
月余川委屈:“可是他都不认我……”
孟往感到几分好笑:“大概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
令月余川一下觉得,这话不止是适用于空候看他,也适用于孟往自己。
虽然他二人看起来亲密无间,但也只是看起来罢了。纵使孟往此时此刻待在他身边,但总归要离去,去重新谋夺轮回道,迎接他的命运。
而孟往也根本不可能在此情此景下去承诺他的爱,若一定要有什么,那也就是担个情人的名头,陪他腻一阵儿。
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他不高兴,索性继续在人家腰上蹭,孟往容他磨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推开了烦人的家伙。
他径直往月余川身侧坐下,擡手想为自己添一盏茶,液体从壶嘴中倾出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茶,是酒。
难怪几案上摆着两个壶,他顿了一顿,执了另一壶来倒,果真是茶了。
月余川盯了一眼那七分满的茶盏,又瞧见孟往今日神色与往日不同,眉目间似有悦色。他一边等孟往慢慢喝,一边问道:“空候前辈尚在,你一定很开心吧?”
孟往啜了几口,重新将茶盏搁下,略挪了挪方向朝着月余川对坐,眸间流露出欣悦,不带犹豫:“当然了!”
“我一出生就阴克了母亲,没过多久父亲也战死了,故而一直养在师父帐下。只是……师父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离开了…”
月余川往前挪了些许,拉住他的手。
其实孟往不说他也知道,空候一定离开得很早,不然晤虞也就不会以九岁的年龄即大祭司位了,那么年幼,分明还是个孩子。
他放轻声音,问:“那空候前辈,既然尚在世间,又这么挂念你,这么多年了怎么却不想办法来见你一面?”
“……我也不知道。”孟往微微垂了头,敛着眸子,凄零的愁态惹人心疼,“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可惜在上古那个时代,回来,本就是一种悲壮的奢望。或许真的可以,也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月余川见不得他这般,掌间施了些力,紧紧握住他的手,作为无声的安慰。
再擡眸时,那双含愁的碧眼已氲开薄薄的一层雾气,他带些哽咽:
“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了……那时候,鬼族兴兵设伏,不容许我成长起来,为了保住我,死了好多好多人……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他有些失控,月余川连忙将人搂在怀里,感受到了怀中人些微的颤抖,连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
极命之人的诞生千载难逢,上古几千年间也就出了他们两个。说到底,遇了什么事,遭了什么难,想过什么背过什么,惦记的埋怨的,孟往不说,他也全部明白。
为天下而生,但一个人的成长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族人倾尽一切也要将他们保护好,哪怕付出血泪,造成牺牲,也在所不惜。
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蒙了那么多人的夙愿,这使命,这道义啊,一辈子也就放不下了。
孟往伏在他怀里浅浅啜泣,与空候相认的时日,又将人拉回了忘不掉的从前,积压已久的情绪决了堤。
回想起来总归觉得,还是空虚跟绝望来得更多,而那些上古的众人也相应地认为,极阴之人所带来的灾难比福报更多。
他消磨了世人,世人也消磨了他,互相亏欠和折磨。
他感到疲惫,与临桑相认的时日以来,因着离心和对世人的怨恨,他几乎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对月余川也是忽冷忽热。以至于本该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从没有认真地将过去谈起过。
“人族不该有我……”他说一句心事,无力到了尽头,“我也……学不会做人。”
每年九月初九祭祀祈日,是他最喜欢的日子,只有在这一天里,与民同乐。可祭祀祈日一旦过去,他还是那尊高高在上的像,受人膜拜和仰望。
每年冬藏节家家户户团聚,庆祝人族又走过一岁,也祈愿来年安康。但他没有父母姊妹,唯一的师父早已故去不归,作为首领的哥哥忙于政务,仅有的一个朋友归觅也要回本家过节。
孤独到了极点,他羡慕那些普通人,家人围坐,灯火可亲。
唯一能做的,就是褪去一身长衣神服,卸去石珠、朱砂钿和发间的五彩片羽。再取下大祭司时刻佩戴的腰铃,这样走路的时候便不会发出响声,打扮成平常百姓的模样,游走于户巷之间,悄悄地隔着门户,将别人的热闹多看几眼。
再然后,一个人走得累了,便去无人的山坡,鬼族的小地灵们会从地里探出头来,陪他随便说说话。这类元鬼没有攻击性,眼睛大大,耳朵圆圆,可爱得很。
月亮从山峦的另一侧升起,挂在朦胧的远树间。人们举家欢庆的时候,他终究还是与鬼一起过了年。
最悲哀的时候,是他发现,自己了解鬼比了解人更多。
……
他伤心欲绝,但月余川不允许他再继续说丧气话。腾出揽住他的手轻轻地将他的脸捧起来,柔声宽慰:“别哭,谁说你不该存在的?我第一个不答应。”
眼睛都有些哭红了,鼻尖泛着浅浅的粉,眼角还挂着泪,楚楚可怜。他微微凑下去一点,朱唇落在眼角,吻去眼角珠泪。
“我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处处需要族人来保护。”
孟往讲过了,现在换他来:“八岁那年,鬼族大举兴兵,誓要置我于死地,那次鸿门之战人族死伤惨重,我也好不容易虎口逃生,但受了重伤,义父不允许我出入任何有关战事的地方,只能留在大后方养伤。”
孟往凝着水眸瞧他一眼,示意他继续。
“然后我就遇上你了啊!”
“什么……?”
月余川在他的脸颊掐了一把,为他的迟钝感到不满,解释道:“就是那个时候,我待在后方修养的那段时间,你托梦给我的。”
孟往恍然,月余川又说:“这么看,是不是还挺巧的,我在最艰难的时候遇到你,然后你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梦要人自己参悟,我只好被你困扰纠缠了许多许多年。”
孟往顿了一顿,一巴子拍开他,不乐:“我困扰?我纠缠?”
他生气也可爱,月余川以拳抵唇,忍不住笑。他只是笑,令孟往愈发生恼意,眼见要发脾气了,他连忙改口哄人:“不,我是说,魂牵梦萦多年,有幸得一见。”
更深露重,零碎的月色落了一窗,宫灯跳动,一如跃动的心声。
相隔千年的灵魂指引,是来处,到了后来,有了归宿。
“孟往。”他声音不大,但也清晰可闻:“在你之后,方有我生。”
有先才有后,有开辟才有传承。一代阴命大祭司,用灵魂博了一场赌约,找到了一个守望自己的人。
晤虞之后,方有临桑的生途。
孟往之后,方有月余川的生途。
往后余生。
——你不知道,那时的我那么渴求谅解,但我选择你,赌上灵魂,不求回报。
——你选择我,是筹谋之举,但我选择你,是情不自禁,也是天经地义。
……
*
孟往一向冷静自持,鲜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候,也鲜少向别人剖开曾经。伤口太深,再也愈合不了,不能强求受伤的人去忘记。
月余川不想他再沉浸在悲伤之中,索性提一些高兴事,欣慰道:“空候前辈尚在,是天大的好事,别想那些没劲的。你以后也是有阿修罗左护法护着的人了!”
孟往点头,抓着他的手把玩扳指,凝了他一眼,眸间恳切:“对我好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师父对我很好,很好很好,真的。”
“嗯,我知道,他很好,很好很好。”月余川承认孟往的话,但忽然又感到不对,颇有些不服气,忍不住嘀咕:“不……不好。”
虽是小声嘀咕,但还是落在了孟往耳里,孟往表情一凝:“你说什么?”
月余川抿了抿唇,想起今天被空候敲打,还不得不称孟往为前辈,免不得有些不是滋味。
就这么短短半日,再加上在虞美人亭相谈的那点时间,他可算将空候这位传奇的轮回大祭司看明白了——
时间和轮回赋予了他贤者的智慧,阅历也给他带来了精明和狡猾。
偏偏空候在孟往这里地位极重,孟往对这位亦师亦父的左护法可谓是言听计从。
只要空候一日不认他,日后相见,他就还得叫孟往前辈。
他气闷,一下子反握住孟往的手,不允许他再继续把玩。
目光将人拢住,带了几分凶狠:“只要你跟了我,我就不用再叫你前辈了。”
孟往一怔,心知他跟自己师父犟着,被敲打了这么一阵,拿捏得死死的,心中肯定有气。他若是不哄,月余川要闹的。
不过倒也,颇有可爱和有趣。
“我这不是……”他轻微地挑了挑眉尾,笑,“一直跟你的吗?”
“不——”月余川撒泼,扶着孟往的肩摇人,“你都不接受我!”
孟往禁不住摇晃,连忙制止他,然后擡手往后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语气幽微:“月余川,我发带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