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月余川离开上护法殿，还没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成鸳。成鸳一眼瞧见他手中拎着的长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下来，间间断断地滴了一路。
她捂嘴惊诧：“首领，你？！”
“没死。”
月余川知道她想岔了，以为他将莫司除去了，也知道成鸳着急赶过来，一定是听闻了风声赶来救驾。毕竟同为护法，成鸳不会任由他对莫司下死手。
听闻莫司没事，成鸳这才勉强放下心来，又劝谏他：“你不该这样。”
“我不是冲动。”月余川否认：“孟往差点丧命，而他稳居幕后，这不公平。”
“即便如此，又何必下死手？你固然有杀他的能力，可是这样也会带来大麻烦。”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飘起了碎雪，月余川从宫廊外望出去，好像没在听她说话一般，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收回来，淡声：
“今日营救孟往，右护法前来相助，多谢了。还有事，告辞。”
然后便撇下众人，继续往行宫去了。
*
月余川回到行宫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吵嚷，待到了殿门，发现正有人被拖了出去。
他敛眉，不知发生了何事，快步走进殿中，却发现孟往已经醒了，坐在殿中无波无澜地瞧着殿外的事，仍旧是一身寒气。
他早已收了剑，走进殿中却不靠近孟往。外头下了雪，他沾了寒气，生怕靠孟往近了将寒气渡给他。
“过来。”
孟往唤他，他听话，走近一些，依旧隔着距离。孟往起身走到他跟前，擡手拂去他肩头的碎雪，喃喃一句：“下雪了……”
月余川已将方才屠神时的杀气和冷酷都敛尽了，依旧是温温和和地待在孟往这里，简直判若两人。
但瞧见孟往苍白的脸色，心头的酸涩便涌上来，情不自禁地擡手想摸上他的脸颊，又意识到自己手凉，刚要触碰的刹那便又蜷了手指。
孟往一下抓住他的手，贴在颊边：“去哪儿了？”
他眨了眨眼如实回答：“去上护法殿了。”
还好，看起来孟往并没有失忆，希望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而他又忽然想起吕黯说行宫有异，孟往这里有危险，便问：“行宫出事了吗？”
“没事。”孟往蛮不在乎：“雕虫小技，我已经解决了。”
月余川怔了一下，笑出了声：“早知道你这么能耐，就不担心你了。”难怪刚到行宫的时候听见吵嚷声，还有人被拖走，原来是自己解决了。
“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孟往摇头：“还好。”
月余川揽他去坐着，却听见孟往问他：“吕黯呢？跟圣兰在暮林公馆谈判的时候他还在，后来我被俘，他怎么了？”
月余川一下子凝住，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又极快地恢复正常，笑了笑骗他：“他没事，我让他下去休息了。”
吕黯救了莫司，这些日子里还有信件交流，他不确定吕黯到底有没有变心，但他现在不愿意让孟往知道吕黯在莫司那里。
孟往对吕黯的看重他太清楚，就连才醒来也要担心一下安危。
孟往身边可信的人本来也不多，再多那么一点点背叛都是折辱，都让他感到心疼。索性先瞒一瞒，至少等他身体再好一点。
孟往还要再问，他却不敢让他问，索性转移话题：“师父有些神魂不稳，等他好些了我们再去拜访。你也别管那么多，先好好养一养才是，医官都说你气郁之症更严重了。”
他提到空候，孟往一下子回想起了空候的魂魄，正常人有三魂七魄，空候却只有两魂七魄，显然不对。至于原因，他不敢乱猜。
但缺失魂魄的人本就很容易神魂不稳，这次空候犯毛病，一定是破解灵魂赌约的时候受了冲击。
他突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动用了灵魂赌约。为了阻止他与天道立下赌约，这代价全让空候给担了。
他心烦意乱，月余川其实也是，他是心有余悸，迟迟未从失去孟往的恐慌之中走出来，也迟迟未能从孟往再立灵魂赌约的疯狂之中平缓过来。
更何况，这次的事情让他明白，孟往并不是真正地相信他。
屋子里烧得很暖，这个温度对孟往很合适，但对他来说却有些热，连心里也生出闷意。清雪的寒意完全散去，他往孟往身边坐，孟往直觉他有话要说，疑惑地瞧他。
难以消解的烦闷笼罩了他，终于问：“错觉山的事，其实你还是……怨我的吧？”
他几乎不怎么在孟往跟前提错觉山的事，害怕再一次伤到这个本就遍体鳞伤的人。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必须问清楚。
孟往动了动眉头，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不等我？”他语气突然有些凶，直视孟往的眼睛。
“你若是真的相信我，就不会动用灵魂赌约了！为什么不能等我来救你，你明明知道灵魂赌约的代价是什么？”
他一定会找到孟往，不论有多难。只要孟往相信他，完全可以不用灵魂赌约，他赶过来的时间完全够护他周全。
可惜……
即使拿着灵魂，拿着命去赌，也不愿意多等他那么一会儿。以至于他赶过来的时候，天雷滚滚，经咒漫天，孟往企图一个人杀出血路。
是，错觉山的时候的确是他没护住，他忏悔，也以为还可以弥补，却原来孟往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说这话，孟往也不高兴：“反正我命薄如纸，有什么赌不起的。”
可他越是这般说，月余川就越是生气，越受刺激，他讨厌孟往破罐子破摔，也见不得他这样不惜命。
一颗心往下沉，他伸手一下擒住孟往的下巴，逼人直视自己，声音都发沉：“你倒是命薄如纸，那我呢？你跟天道玩，什么时候被玩死了都不知道，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
孟往也被气笑了，一把拂开他的手，反击道：“我在黄泉水里挣扎的时候，不就已经快死了吗？那种寒冷和绝望，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转轮王手里？与其输在转轮王手里，还不如跟天道赌！”
“下灵魂赌约跟签死亡契约有什么区别！你连给我一个保护你的机会都不肯？不过是觉得我找不到你，救不了你，是不是？你总是这么不顾后果，但凡珍惜自己一点，你都不该这样。”
孟往胸闷气短，月余川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各自都占着一点道理。
委屈和难过忽然涌上来，混杂着未散的怒火，那苍凉碧眼中倏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孟往觉得不可理喻，明明是自己要死了，身陷绝境，凭什么还不能去赌一把？什么时候自保也成了一种错？
而月余川也觉得不可理喻，对，孟往的确就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逼得急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即使是要自保，也不能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吧？？他本来都要将人救下来了，孟往却偏要擦着时间下赌约，去送死！
屋子里再暖，却因着他们二人的对峙一下子凝了起来。孟往忽然感到疲惫，所有人都可以误解他针对他，唯独月余川不可以，月余川凭什么可以这样指责他！
泪意愈发汹涌，他气急攻心，又倔，既不会退让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一下子夺门而出，冲进了漫天的碎雪之中。
“诶！？”月余川错愕，但孟往动作突然，速度又快，他没来得及拦住人。
外面那么冷，连件大氅都不披，会受寒的。
游倾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瞧见他沉到了极点的脸色，道：“尊上，属下过来的时候撞见孟大人往梅林的方向去了，您去劝劝吧，外面那么冷。”
他是猜到了他们二人因为什么而吵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还是觉得月余川更占道理，毕竟孟往太过疯狂。
更何况他心疼自家尊上，知道月余川为了找到孟往付出了什么，也知道月余川因为错觉山的事，一直以来有多么愧疚和自责。
因为了解月余川，所以知道，既然说过会护住孟往，那么就一定会，不然也就不会差点屠神了。
月余川自认没有错，他关心爱护孟往到了这个地步，换来的也不过是孟往的冷脸，他凭什么先低着个头？
“不去。”
今天晚上，谁先低头，谁是狗！
游倾毫无办法，根本劝不动，只能忍不住地叹气：“孟大人也是，但凡能稍微服个软，说句软话，都不会这样了。”
……
*
如今还是秋天，天陲野已经落了初雪，梅林的梅花打着苞，还没有开。今夜倒是难得，既下雪，月亮也在，悠悠然挂在天边，落在梢头。
从温暖的地方出来，骤然接触到雪夜的寒冷，寒风不停地吹，孟往冻得瑟缩了一下，想重新回屋里去的愿望忽然就变得浓烈。
但他是自己先跑出来的，若是就这样回去了，他拉不下那个脸。他自嘲地笑了，大概真应了那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碎雪簌簌飘落，他置身于一片琉璃世界之中，寒冷令人清醒，也将人刺痛。
其实他明白月余川的意思，是不忍心看着他冒险，何况还是灵魂赌约这样凶险的东西，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也知道月余川为了救他，这一路上一定是付出了许多，毕竟这一场局中为了不让月余川庇护他，专门设下了计。
或许月余川是对的，他若是再多等一会儿，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那时候他受黄泉水的苦寒折磨，记忆中的血和泪全都被唤醒。那种被宰割的感觉，被全世界抛弃的味道，生生将他淹没了，他快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