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孟往整日缠绵病榻,不是受剧痛折磨,就是沉睡,如此往复。
过了几日,眉间劫纹渐渐也淡了,过了这个阶段,疼痛开始缓解。空候照例来看望他,月余川抱他去书轩的美人榻上坐,顺便给他搭了条毯子。
孟往神情恹恹,被无常的世事折磨得憔悴,空洞的目光落在落羽香逸散的烟气上,仿佛再也收不回来。
比起身心上的疼痛,轮回的争斗更让他痛苦。
月余川稍蹙眉心,望了空候一眼,欲言又止。空候喂他一勺一勺服了药,等药碗见了底,搁了碗,眼眸中带着些犹豫,终于还是说:“虞儿,师父要回五重天修罗庭了。”
孟往猝然惊醒,擡眸紧紧看他:“师父,你怎么了?”
空候皱了眉头,又极快地舒展开,告诉他说:“师父的沉睡之期到了。”
“怎么这么快??”孟往不信,“不是说每次苏醒可以维持几年十几年吗?”
空候抚了抚他的发尖,摇头淡笑:“这事怎有定数啊?亦是随缘。”
孟往再一次低落下去,神情恍惚,喃喃低语:“若是…您没有下过灵魂赌约就好了……”
若是没有下给他,空候也就不至于失魂了,何至于现在这样常年沉睡。这么多年不知下落,他们好不容易才再相逢,也不配拥有一次好好的告别。
知道他还是心怀愧疚,空候笑他:“虞儿,你不知道,沉睡对师父来说并不是坏事。相反,我乐于如此。”
“为什么?”孟往不理解,分明他们都可以好好的活着,而不是让沉睡压榨掉时间。
空候摇头:“你不明白,师父是轮回之人,做人太久,也就厌世了。”
那时候没有孟婆汤,他们一世一世地轮回,但那种轮回的永生,跟做神仙的永生是不同的。
做人,从婴儿到死去,每一世都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产生各种各样的牵绊,这一辈子的过了还有下一辈子的爱恨。
而当神仙么,那些人际啊牵绊啊,都已经稳定了。
每一辈子都有一个名字,可一个人就那么一颗心,到底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辈子的事情,牵扯那么多人啊。
更何况他总是成为大祭司,总是为人族谋福祉,但又总是落败。
直到那一辈子叫做空候,遇上了一个孩子诞生,名叫晤虞。
二十一岁的时候,晤虞出生,被抱到了他的帐下抚养。而他早已看破红尘,没有妻儿,只专心任大祭司,也就将这孩子当亲生子教养了。
他唤他一声师父。
为师,是严师;为父,是慈父。
人族千年来的夙愿全都压在了这个孩子身上,而他肩负教养的重任,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心头的忧虑也随着这个孩子的成长与日俱增。
晤虞那时太过幼小,很轻易地便会被鬼缠身或附体,时常显现出鬼眼的瞳色。有时是幽绿色,有时是亮珀、深银、血红……
族人皆有畏惧,他还总得去给晤虞护灵,保护他不受侵害。为了这个孩子的确没少花心思。
到后来他甚至发现,晤虞不能接近柳枝。他也倾听过晤虞的失落,那个孩子问他自己是不是没有做人的天赋。
稚子之时,晤虞已有末路之心。
独自琢磨了许久,他终于料下了那个预言:
晤虞此人,阴极必伤。
而这句话是对的,暗合了晤虞支离破碎的一生。即使不遗余力地守护着晤虞,最后也为救晤虞而死,但大概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晤虞的结局。
极阴的命格赋予了他独一无二的天赋,也带给他无限高尚的尊荣,但也势必带来颠覆一切的灾难。
而他不能做什么,他不能教导晤虞说“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相反只能一遍一遍地给他灌输为天下而生的使命感。
然后,他成功地将他的继承人培养成了人族对抗鬼族的工具,一把趁手的好使的利刃。
他只能这样。
因为极命之人决不能对人族有半分不利之心,尤其是鬼族偏爱的极阴之人。
……
落羽烟气袅袅,没想到还能再见,他才吐露一句心声:“师父最后悔的就是,将你培养得太好了。”
好得不懂得反抗,就连被火祭、被唾弃,也不曾杀一人,就连现在都还要心心念念地去争轮回,以至于所有的苦都落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
但将晤虞培养成这样,正是他的使命。
而他,他告诉现在的孟往不必在意他,也不必想着他能一直陪伴。
“师父陪不了你,守护到你长大站起来的时候也就累了……”
有的人相逢片刻,已是圆满。
晤虞接过了他这个轮回大祭司的使命,他也就可以歇一歇了。
累了太多辈子。
……
故人叙旧慢慢也到了尽头,孟往挽留他,但空候还是执意要回五重天。
月余川不忍心,但又狠下心来,握住孟往的腕,将他的手从空候的衣袖上拉下来。察觉到力道太紧,又松开,朝孟往笑笑:“我送送师父。”
孟往凝着眉头,眼噙泪水,泪眼汪汪中空候摸了摸他的发顶。
空候给了他一节柳枝,作为最后的祝福。
……
月余川送空候离开,不是送出天庭,而是一路送到了五重天。
空候朝凉亭一指,示意:“陪我喝一杯吧。”
月余川有这个心,但说:“离开得太久,我怕他起疑。”
空候不管这些,孟往起疑是迟早的事,反正他注定要沉睡,这锅也注定要扣在月余川脑袋上。再接下来的,不管孟往怎样发脾气,都不是他的事了,是月余川的事。
一只彩翎神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手臂,空候笑了笑,不温不火:“老丈人的酒都不喝?”
月余川当即色变,擡手请他往凉亭中去:“泰山大人,请!”
……
他们俩初见好像也是在一座亭子,如今将至分别,竟然也是。
月余川斟满酒,搁下酒壶,眸光低沉,定声说:“这事算您自作主张,算我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空候不置可否,端起酒来饮尽一杯,只说:“他以前很乖巧的,也很听话,现在是要乖戾了一些。等他发觉了灵魂赌约的事儿,拿着这事发脾气,你多担待些吧。”
他语气很轻巧,还颇有几分揶揄味道,只是重新给自己斟酒的时候过了头,酒液从杯口溢出些许。
这对一位苛求礼仪的大祭司来说,绝不应该。
月余川看在眼里,自己也不如表面平静,但还是用同样轻松的语气,谈笑:“您做的事儿,后果却要我来背?”
“怎么了,你背一背又如何啊?”空候顿声,“贤婿?”
中听!
月余川利落:“不如何。”
空候满了一杯,此时却又不喝,只是一下一下地转着杯子,仿佛在思索,又说:“他还要在天庭养一段时间,那帮子神仙的劣话,还是要收一收。”
月余川依言:“我明白。”
空候:“不用听我也猜得到,说的该是他配不上你。”
月余川就要反驳,空候擡手,示意他不用解释,自己说:“不是他配不上你,是你配得上他。”
月余川默了默,端酒敬他一杯,一饮而尽。
多得是人说孟往配不上月余川,是孟往不好;只有空候这样说,是月余川配孟往。
一杯薄酒到尽头,远方喷薄的夕阳落在群山之巅,辉煌浩荡,空候望了一眼,问:“你喜欢落日吗?”
月余川点头:“喜欢。”
“有件事,还没有告诉他。你替我回吧。”
给孟往讲灵魂赌约时,他说,自己下那个赌约是为了从鬼跻身为阿修罗。
但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先化了鬼。
“我轮回多世,早已因果缠身,作为空候的这一世也人寿尽了。”
因为因果重重,轮回道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削去一身爱恨羁绊,过不了轮回,只能化鬼了。
他用自己的经历,彻底参悟了轮回,也证实了孟往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