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了两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是什么感受?
疑惑?惊恐?或是喜悦?
可能都有。但燕绥顾不上害怕,也想不到所谓「丑媳妇迟早见公婆」,他满心都是老周王说,让他和徐嘉式断了,他有妻儿……那燕绥和腹中的孩子算什么?
久违的自卑与怯弱重新占据了燕绥的心思,他下意识躲闪对面人投来的目光,将自己置于被审判的位置。分明他可以问责老周王假死欺君之罪,甚至一声令下召人将其拿下。
但他做不到。
对面的人是皇族后裔,是做了一辈子周王的人,是徐嘉式的父亲。在其面前,燕绥仿佛不是皇帝,还是那个圈在冷宫四角天空下长大,无知又无用的小可怜皇子。
先是陛下和摄政王成了一对,然后两人连孩子都有了,现在孩子爷爷还诈尸还魂。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的双顺吓傻了,被四瑞胳膊肘一捅,回过神来却发现陛下像丢了魂一样目光空洞,慌忙道:“陛下!陛下你说句话啊!别吓奴婢!”
又是呼喊又是摇晃,燕绥这才深吸一口气,胸腔强烈地起伏,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神医,你还有未完的治疗吗?”燕绥一手撑着玉床,一手按着腹部。
裴良方深深凝望燕绥,神色悲悯地摇头。
“那好,你先出去配制药方。”燕绥安慰泪流满面的双顺,“别哭了,朕没事。你们都先出去,朕和老王爷有话说。”
包括把人带来的四瑞在内,众人都不挪步,面上的神情出卖了他们的担心,燕绥勉强挤出个苦笑:“若老王爷对朕动手,也好。朕与摄政王做对亡命鸳鸯,他便永远也拆不散我们了。”
老周王脸色难看至极。
双顺哭得快晕过去了,声声唤着陛下,四瑞神色复杂地把他拖了出去。
裴良方抢过那粒粉丝药丸,紧紧攥在手里,目光反复在老周王和燕绥身上来回,终于还是出了密室,关门前对燕绥道:“你们小心。”
燕绥点头道了声多谢,然后轻抚腹部,在玉床旁坐下来。
“老王爷,今日是嘉式的生辰,能见到您,朕很高兴。”燕绥语气很平静,他轻轻挽住徐嘉式的手,与之十指紧扣。向来温热有力的大掌,此时毫无生机。
徐勉双膝跪地仍不起身,虎目沉沉看着燕绥:“陛下,求你放过我儿!不久前江州遇刺,如今又是性命垂危,若说为君尽忠,这两回也算仁至义尽了!他还有妻儿在家,孩子不能没有父亲!陛下,你坐拥天下何苦在他身上耽误!”
燕绥闭眼缓缓吸气,肚子里的小家伙也听出了爷爷语气不善么?别怕,父皇会保护好你。
几个来回的喘息后,腹痛平缓下去,燕绥道:“妻儿?老王爷说的是阿菟吗?嘉式告诉朕,阿菟是他的侄子,是其姐姐的儿子。既然是嘉式的姐姐与外甥,便也等于是朕的亲人,朕会善待他们。”
徐勉眉头皱得更紧,分明燕绥坐着他跪,但出口却是质问的语气:“他是这么跟陛下说的?那他有没有告诉陛下,敏敏是他的表姐。”
燕绥心上一震:“表姐也是姐,长姐如母。”
徐勉一声冷笑:“阿敛和敏敏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在一张小床上并头睡觉,年幼时也形影不离,是亲近又和睦的青梅竹马。陛下,你既然见过阿菟,应当看得出,阿菟眉眼像极了阿敛!”
“外甥像舅舅也是很正常的事!”燕绥紧握着徐嘉式手,隐隐约约的腹痛与紧张的战栗几乎让他晕厥。
“陛下,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徐勉近乎是呵斥了,他举手发誓,“老夫可以以性命起誓,阿菟是我徐家血脉!”
燕绥眼前一暗,仿佛天塌地陷。
那孩子是徐家血脉?
所以,徐嘉式骗了他?
怎么会呢?徐嘉式说过忠贞不二的啊……他说很爱很爱他的陛下,怎么会把燕绥置于这样尴尬可耻的境地呢?
燕绥记起那个孩子的模样,确实,确实……他喊徐嘉式为爹爹……
如果,他们是一家三口,燕绥算什么?自己恬不知耻送上门的狐貍精么?
徐嘉式又在两方中间扮演什么角色?享受齐人之福者吗?他怎么能一边妻儿在怀,一边又对燕绥说那些海誓山盟呢?
他还吃了燕绥亲手做的面,收了凤印。
他还不想要这个孩子……
燕绥突然想到,徐嘉式不要这个孩子真是因为担心剖腹取子难以父子两全吗?他会不会觉得燕绥是个怪物,一出生就克死自己母亲,出冷宫不过三年就克死兄长和父皇……他是不是觉得,燕绥肚子里怀的,也是个怪物?
他其实不喜欢这个孩子,也不喜欢燕绥,是么?
燕绥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甚至连自己都开始厌弃自己。燕绥想撒开徐嘉式的手,但十指紧扣的双手没那么容易滑脱,燕绥便一根一根去掰开他的手指,同时目光落在他戴着的扳指。
那一年,徐嘉式把扳指送给了燕绥。那是燕绥平生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后来兜兜转转,扳指又回到了徐嘉式手中。
曾并肩垂钓,燕绥把扳指落在了池塘里,连带着自己的心一并遗失。
那方池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水至清则无鱼,池塘中填了厚厚淤泥长着茂密水草。徐嘉式当面说着无事丢了也罢,却亲自下池塘,一寸一寸摸过淤泥,才把扳指找回来。
于泥泞与缠杂中穿行时,他在想什么?
许多事,或许他不肯说,但说出的都不是谎言。
燕绥摇头,他不相信这两年来的朝夕相处情意不真。
旁人无权评点他们的感情,更不能直接证伪。
“朕还是不信,除非徐嘉式亲口告诉朕。”燕绥仰头把眼泪倒回去。
徐勉还想说什么,燕绥冷然望回去:“老王爷,既然你知道朕与徐嘉式的关系,定是他亲口告诉,想必朕于他而言不是见不得人的耻辱。只要他忠贞,朕不会和他分开。若是老王爷成全,朕可以随着他叫您一声父亲,一家人万事好说。若老王爷定要不顾情分拆散我们,朕便就事论事,假死欺君,当面不敬……一桩桩罪过足以满门抄斩。老王爷,朕敬您是长辈,即使您今日所说之话、所做之事远超为臣的本分,看在徐嘉式的面子上,朕可以一笔勾销。但若再提,休怪朕翻脸不认人了!”
徐勉虽年过五十,但毕竟习武多年,老迈也还有余威。他本以为于情于理占了正方,疾言厉色便能威慑住小皇帝。毕竟,他对燕绥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前那个连擡眼看人都不敢的小皇子时。
但皇帝恩威并施之言让他此时此刻意识到,小皇子已经是皇帝了。曾经潜龙勿用,如今已飞龙在天。
陈国上下都以为国家命脉捏在摄政王手里,但实际上,这小皇帝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摄政王早在一次次对峙交锋中把权力与勇气让渡了过去。
徐勉有一瞬间动摇,假以时日,尚且青涩的皇帝必然会成为一代明君,他似乎明白儿子为什么割舍不下了,他的儿子喜欢的不是娇花软枕,而是一位优秀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