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杉晋助感到自己的手腕被呓捏得发出嘎巴嘎巴的呻.吟,但无论他怎么撕咬挣扎,都无力摆脱她。只得被强拉着走进了高杉春树的卧室。
——真的是被呓强行拉入的吗?
在看到病床上躺着的,憔悴狼狈的高杉春树,高杉晋助感到自己的心脏微微刺痛了一下。
——不,不是被呓强行拉来的,而是被别的东西。
“床上躺着的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是我的父亲。”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无论再怎么厌恶、再怎么怨恨,他毕竟都还是高杉晋助。身体里永远都流动着名为“高杉”的血,心脏上始终都盘旋扭曲着名为“高杉家家训”的丑陋根茎。从那丑陋的根茎之中,生长出了一根坚韧的系带,将他的心和高杉春树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
即使只是一根极细极细,细到肉眼几乎无法差距的系带。但牵扯起来的时候,还是会带来尖锐的刺痛。
不知什么时候,呓的手已经松开了。高杉晋助挪着脚步,缓缓走到了他父亲的床前。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头永远整齐干练的黑发已经全部花白了,几缕杂乱的白发翘在头上、沾在脸上。布满老年斑的松散皮肤满是褶皱。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干渴到皲裂。眼睛黯淡而疲倦,空洞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老人浑浊的眼珠颤动了一下,看向了高杉晋助。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个永远端坐在遥不可及的高堂之上威严高大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惨样的?
“晋、晋助?是晋助来了吗?”
高杉春树声音嘶哑地忽然开口,语气激动,刚说完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高杉晋助浑身一震,看着眼见就要咳背过去了的老人,竟一时手足无措。
这时,呓默默地上前去,熟练地扶起老人的肩膀,将一碗水递送到他的嘴边喂他喝下,然后用衣袖轻轻拭去他嘴角的水渍,再次无声地退到一边。
默默地看着这对父子的互动。
“……父亲。”
沉默良久,高杉晋助才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老人听见他的声音,愣了愣,忽然呵的一声,苦笑了一下。
“晋助,我的儿子……从回家到现在,你就只准备跟我说‘父亲大人’和‘是,父亲大人’吗?”
“……”高杉晋助回以沉默。
“算了……算了……”没有等到回答,老人兀自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屋顶,哑着嗓子说,“真是不可思议,人到了快死时候,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知道吗?我现在很清醒,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清醒过。”
“我知道了我们家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切是谁干的,我知道了晋助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了这么多年来,我的人生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
。”
“晋助,你不要笑我。父亲我啊,是真的深爱着温子,一直到现在都还爱着她。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挥霍无度也好,吸毒成瘾也好,在外面养着别的小白脸也好。全都爱。”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如果是晋助的话,将来总会明白的。”
“………………”
“算了,你对这个话题一定不感兴趣吧?不说了。”
“我和你的爷爷一样,一辈子都在为金钱和利益操劳——我也不觉得这样有错,金钱就是我们的人生追求——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如果晋助你能有其他的理想的话,说不定也不错……唔,可以试一试。”
“我想求你一件事——吉田小姐,我知道这次全部的事情都是你安排的。我想求你放过温子和和也——这么说你一定觉得我很不要脸吧?”
“不会。我本来也没准备把他们赶尽杀绝。再过不久,七平就会把他们从牢里保出来。”
“为什么?不怕他们日后报复回来吗?”
“呵,因为那样做太损阴德了。”
“哈……咳咳咳……真意外,吉田小姐很信命运嘛。”
“信啊。”呓闻声,微微擡头,背对着她的高杉晋助没有看到她浅色眼睛里神色哀伤,“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相信命运的了。”
“呵呵,不要以为老夫快死了就好敷衍啊——你保住和也和温子根本不是怕什么损阴德,而是为了晋助吧。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这个女人,城府深得让老夫都觉得害怕。”
呓闻言,只是歪了歪脑袋微笑着,不置可否。
“把家业让给和也吧,晋助。”高杉春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提出了他临死前的要求,“但作为代价,我会把代表我们家最终权利的武士刀交给你——这么一来,你既可以保持自由之身去完成你的攘夷大业,又可以放心松下村塾的安全了。怎么样?”
这个做了一辈子生意的男人,到了临死前,说话的口吻依旧像是在做商业谈判。
“不需要顾虑,这可不是老夫一个人的想法。你身后那位厉害的小姐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恐怕现在她手上已经拿着有温子签字的保证书了吧?为了将高杉家的家业保到你的手上……”
呓默默地将手按到胸口——写有高杉温子和高杉和也的签名的公证书就放在那里。
而高杉晋助仍然是沉默。
然而高杉春树已经没有时间等待他的回答了。死神的镰刀,已然挥下。
“但是……对不起……这是我欠他们的……”高杉春树的神智逐渐开始恍惚,说起了胡话,浑浊的瞳孔亦颤抖起来,“我欠他们的……武士刀……在书房的匾牌下……欠他们的……”
吉田呓静静地看着高杉晋助的背
影,直到高杉春树咽气,他甚至连抖都没有抖一下。只是垂着脑袋,看着他那熟悉而陌生的父亲身体逐渐僵硬冷却,站了许久。
铅灰色的天空,有闪电骤然划过,紧接着就是雷声隆隆。
再过不到一会儿,夏季的暴雨就倾盆而下。
高杉晋助缓缓转过身,额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我去书房拿刀。”他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外时忽然定住,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头也不回地对呓说,“你去驿站叫一辆马车来吧,我们回去。”
回去。
回松下村塾去。
………………
当呓坐在马车里来到高杉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高杉晋助竟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大门口,没有打伞,就那么淋着雨。
那是呓始终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高杉身上还穿着家中提供的华丽丝绸织成的上衣与裙裤,背后却只背着一个薄薄的行李。他的手上抱着一把对他而言过于巨大了的武士刀——那刀实在太大了,衬得他的身形更显瘦小单薄。他浑身都被雨淋得透湿,暗紫的细碎短发打湿了,沾在脸上。他没有伸手去抹,只是茫然地擡起头,一双墨绿的眼眸空洞洞地看着高杉家宏伟的大门上挂着的牌匾。
高杉。
龙飞凤舞的字迹。出自着名的书法家藤原左兵卫之手——他亦是高杉温子的情夫。
高杉温子一直都很喜欢那种白净秀气、才华横溢的儒雅型男人,这也是她一开始会对松阳产生好感的原因。然而诸如温文尔雅、出口成章、谦逊温和之类的温子喜欢的特质,高杉春树一个都不具备。她也只不过是个牺牲在家族利益之下的可怜的婚姻牺牲品而已。
高杉春树早就知道了高杉温子有外遇的事情。那么,他到底是抱着何种心态微笑着迎接藤原左兵卫的每次来访?到底是忍耐了多大的屈辱才将出自妻子外遇之手的书法挂上自家宅邸的大门口?
明明是个大男子主义者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